一直想给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写一篇东西，但逡巡良久，还是不敢贸然下笔，原因无他，这部电影牵涉到很多专业性极强的知识，而我却缺乏这方面的素养。最近，翻检影碟，又把这部电影完整地看了一遍，再次被陈凯歌导演驾驭历史题材的能力所折服，觉得这是一部真正够格、堪称
一直想给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写一篇东西，但逡巡良久，还是不敢贸然下笔，原因无他，这部电影牵涉到很多专业性极强的知识，而我却缺乏这方面的素养。最近，翻检影碟，又把这部电影完整地看了一遍，再次被陈凯歌导演驾驭历史题材的能力所折服，觉得这是一部真正够格、堪称范本的中国历史大片。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这篇东西还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影评。它至多只能算是一些个人的观影杂感，又由于专业知识储备不足，在行文中可能会出现一些知识性的错误，诸君阅读时发现了，还望不吝指正。
一部反映历史题材的影片是否合格，能否“立”起来，关键要看它对历史的尊重和还原的程度，这种尊重和还原主要表现在对史实的取舍、剪裁以及对那个时代精神和神韵的模拟究竟能达到什么程度、什么境界。从这个角度来考量《荆轲刺秦王》，我认为它是一部合格的历史电影，是能够“立”起来的。
这部电影所表现的几个重大事件都是有历史出处的，如秦始皇与吕不韦的关系、秦始皇与母后以及长信侯嫪毐的关系、秦将樊於其叛秦投燕、燕太子丹雇佣刺客荆轲谋杀秦王、荆轲携带樊於期首级和燕国督亢之图赴秦国、图穷匕首见、秦王突遭行刺后绕柱而逃，等等。这些在《史记》中都是有记载的。
有人问了，《史记》有记载的，就都是历史的本来面目么？带着怀疑的精神来审问历史，固然是治史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如果怀疑一切，甚至连流传上千年的历史典籍也全部怀疑，全部不相信，就走入了历史虚无主义的死胡同，我们所谓的文化传统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毕竟，在新的历史考据资料还没有出来之前，我们研究历史、认识历史，还得靠这些“老皇历”。
有了这些史实作骨架作支撑，《荆轲刺秦王》基本上是可以“立”起来了。如果把这部电影跟后来张艺谋拍摄的另一个版本的刺秦电影《英雄》作比较，我们就会发现陈凯歌这种尊重历史的精神是多么难能可贵。事实上，陈凯歌不但有敷陈历史的严谨态度，而且有“演义历史”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这一点，让电影有了飞翔的翅膀，具有了穿透历史、穿透人性的巨大力量。
《荆轲刺秦王》，单从片名来看，似乎是一部谋杀与反谋杀的悬疑电影，实际上它所表现的深刻主题远远超出了片名的涵义。片名中的“荆轲”是主语，“刺”是谓语，“秦王”是宾语，荆轲好像是这部电影的主角，其实不然。陈凯歌想表现的主题是，秦始皇作为一个中国历史上首次统一中国的皇帝，在历史大事件中经历了怎样的心灵撕裂，作为一个“王”与“人”的复合体，他如何处理生与死、爱与恨、伦常与功业的关系。他一统天下的目的是为了消弭“五百年战争不停止，不能停止”的混乱局面，抱负不可谓不宏伟不崇高，也符合历史发展的大趋势，结果却遭遇众叛亲离，甚至招徕了荆轲这样的刺客。这实在是造物主对一个杰出历史人物的巨大反讽与惩罚。
请注意，在影片中，荆轲也是陈凯歌浓墨重彩用心塑造的一个英雄人物，他曾经是一个为了钱而杀人如麻的刺客，但是在杀了铸剑师一家五口人，特别是目睹了铸剑师的目盲女儿自杀的一幕后，他人性中几乎泯灭的一丁点良知慢慢复苏了。此后，他在残酷的战争中转变成为一个不辱使命、敢于赴死的壮士。
这样，陈凯歌就在影片中还原了一个历史的“二律背反”现象：秦始皇一统天下的大愿和他实施这一大愿的过程，是符合历史发展趋势的，但是他的血腥与残暴又足以把他钉上历史的耻辱柱；派荆轲去刺秦，是燕国太子丹为维护国家尊严和民族利益所做的举动，但从大历史的角度看，他的行为却是一种倒退——同样的，荆轲受命去刺秦并付诸行动，固然是义士之举，却无异于螳臂当车。
那么，这是否就等于说张艺谋在《英雄》里让刺客无名在最后关头放弃刺秦，并甘愿接受秦王万箭穿心的“赏赐”是一种聪明的历史观呢？非也！因为这是一种事后诸葛亮式的历史诠释，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忠于起码的史实，不敢面对也无力驾驭这种复杂的历史关系，只好跳过这段历史，凭空杜撰。这也正是《英雄》为观众诟病的地方。
《荆轲刺秦王》对那个时代山川、风物、服饰以及时代精神的写真式描摹，也令人称道。我之所以用“描摹”这个词，是因为任何事后的叙述与描绘都意味着事实的减损与流失，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的真实，更何况是对两千年前的历史的叙述。一个当代的电影导演，要百分之百地还原两千年前的历史影像，是不切实际的，但如果他是一个负责任的导演，那么他或许就会依凭现有的史料，在描摹历史方面能够尽量地做到不欺世。陈凯歌在这方面再次表现出对历史的尊重，并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
从影片来看，他对秦国士兵的战车、秦王的皇辇以及服饰，是有过一番考证的，因为这些东西在秦砖汉瓦上都有迹可寻，他也描摹得很到位。最有趣的是，他对秦王宫殿厨房的描摹：土圪圪的高台大灶，悬挂着宰杀过的珍禽猛兽和热气腾腾的肉爿，烟气缭绕，厨工忙碌，秦王披头散发一身素衣，在一口大锅边搅动大勺，不时发出几声豺狼似的喊声。这是对历史百分之百的还原吗？答案几乎是否定的。
但是，看到这样的场景，你又不得不在心里暗暗叫绝：这可能不是历史的真实，却是艺术的真实！因为，唯有这种土圪圪的灶台，唯有这种陈列动物热气腾腾尸体的场面，唯有这种带有温度和湿度的烟气，唯有秦王这种搅动大勺的粗犷举动，才能把一个开天辟地的“王”在草创时期气吞八荒的气魄和胸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同样的，荆轲去刺杀铸剑师一家人时，披肩长发上系着几个小铃铛，荆轲在一家街头店铺里营救那个偷满头的小孩时穿着一身破麻袋似的“百衲装”，这难道也是“历史的还原”吗？答案几乎也是否定的。但是，假如没有长发上的几个小铃铛，又如何能把荆轲杀人的高超技艺和扣人心弦的气氛烘托出来？如果不穿破麻袋似的“百衲装”，荆轲又如何能表现出“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以及英雄落拓的草莽气？
《荆轲刺秦王》当然也有精致的宫廷场面和服饰，但总体上说它所着力表现的还是那个年代的纷乱和糙砺感以及苍生流离遭罪、社稷动荡不安的时代精神。可以说，把握了这一典型的时代精神，也就找准了电影的基调和基色。相比之下，张艺谋的《英雄》所极力炫耀的精美画面和洁净的服饰，简直就是对历史的一次毫无遮掩的戏说和瞎扯。
当然了，也有人对《荆轲刺秦王》那种戏剧化和“神经质”的表演提出异议，认为这是影片的一大败笔。我对此抱有不同的观点。从表演的效果来看，生活化的“自然表演”的长处是更接近于生活的真实，而戏剧化的表演则能够把复杂的人物性格和心理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也就是说更集中更强烈，更能够通过人物说话声调的疾徐强弱高低变化以及人物表情的“放大表演”来塑造人物，渲染气氛，调节节奏。生活化的“自然表演”显然更适合于那些表现“生活流”的电影，如《那山那人那狗》、《小武》、《一个都不能少》，而戏剧化的表演则更适合于《荆轲刺秦王》这样的电影。
因为这是一个宫廷矛盾、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异常尖锐的时代，到处都充满了骚动与喧哗、阴谋与爱情、背叛与忠贞、统一与分裂的不安气氛，几乎每一个人——从帝王到庶民到士兵，都被一种参杂着崇高与暴戾、激动与狂躁、对生命的认知处于边缘状态的狂热心态所左右。在这种历史的大背景下，“神经质”的表演恰恰是最合适的。这种“神经质”的、“非人化”的表演能够营造一种“间离效果”和“陌生化”的艺术效果，表面上看它远离了人们所熟知的日常生活经验，但却更为集中更为强烈地揭示了人的本质与事物的本质。
秦王的扮演者李雪健把这种“神经质”的表演发挥到了无以复加、令人叫绝的地步。上面说过，秦王一统天下的过程是伴随着宫廷政变、骨肉相残、将军叛逃、邻国仇视等诸多复杂而严峻的因素的，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秦王的性格扭曲了，心理也变得十分阴暗。他多疑、猜忌、冷酷、暴戾、喜怒无常、刚愎自用，同时又对那些潜在的阴谋和敌对势力充满了恐惧和无奈，还有一点不被人理解的郁闷和憋屈感。李雪健十分准确地把握了秦王的这一性格特征，他通过忽而收敛忽而放浪形骸的肢体动作、面部肌肉的细微牵扯和眼神的变化，以及歇斯底里的豺狼似的叫嚣，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散发出豺狼气息的秦王形象。可以说，他所塑造的秦王在艺术造诣和内涵上，远远超过了姜文在《秦颂》扮演的秦王，也超过了陈道明在《英雄》所扮演的那个符号化的秦始皇。
另外，陈凯歌在影片中所饰演的吕不韦，也可圈可点，如长信侯嫪毐拿着秦王母后的手谕去策动吕不韦造反，遭到吕的叱骂。吕把秦王母后的玉佩摔在嫪毐的面前，轻蔑地说：“谋反？轮得上你吗？”在这里，陈凯歌把一个老成谋国、对宫廷政治势力洞若观火的重臣形象表现得入木三分。
《荆轲刺秦王》在表现战争场面、宫廷生活、市井景象等方面也多有建树，限于篇幅我就不展开谈了。相信每一个看过这部电影并喜欢这部电影的人，都会认同我的评价。我想再啰嗦的一点是，在香港武打片人物乱飞乱跳、手心能发出炮弹的老套动作设计已成为一种流行的武侠文化符号的情况下，陈凯歌却能保持清醒，在荆轲刺杀铸剑师这一情节中让人物落到了地面上，不再会飞，也没有“手心炸弹”，但一招一式都那么凌厉凶狠，扣人心弦。当年的陈凯歌确实很自信，而且对节奏的把握松弛有度，游刃有余——请看“易水河畔送荆轲”这一段，只有三个镜头，一个是燕国人击鼓为荆轲壮行，一个是燕太子丹、赵姬与荆轲道别，这时歌声响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镜头一转，载着荆轲和秦舞阳的马车辚辚而去，易水河畔烟雨空蒙，老树枯枝低首无语，宛如一幅剪影。这个历史上著名的场景，陈凯歌只用了三个镜头和几十秒钟就干净利落地表现出来，而且收束得如此有力，令人拍案。
《荆轲刺秦王》于1999年8月公映，票房成绩并不理想。
两年后，张艺谋拍摄了另一版本的刺秦电影《英雄》。之后是《十面埋伏》、《无极》、《夜宴》、《满城尽带黄金甲》，中国三大电影导演全面进入古装大片时代，但《荆轲刺秦王》式的品格已次第消失殆尽，只剩下一堆有意模糊历史背景、堆砌明星、玩弄色彩和特技的杂乱影像。陈凯歌也在这场轰轰烈烈的“烧钱运动”中迷失了方向……
附：《荆轲刺秦王》主创人员名单
导演 : 陈凯歌
演员 : 张丰毅 李雪健 巩俐 王志文 周迅 孙周 陈凯歌 吕晓禾 顾永菲 丁海峰 赵本山 潘长江 胡扬 李龙吟 张伸 李强 李洪涛 魏超 韩冬 李忠林 刘铁链 孔庆三 常涛 张进战 赵燕国 林兵 刘嘉成 楚绪 刘博 刘亮
编剧 : 陈凯歌 王培公
执行导演 : 张进战
摄影/像 : 赵非
美术（设计） : 屠居华 林琦
剪辑 : 周新霞
录音 : 陶经
造型设计 : 杨树栋 纪伟华
服装（设计） : 莫小敏 黄秋萍
出品人 : 陈凯歌 高秀兰 井关惺
监制 : 韩三平 角川历彦 古川博三
总顾问 : 曾庆淮
作曲 : 赵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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