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琥珀。我叫蜘蛛。
她曾经对我说:琥珀心里如果没有了蜘蛛,那么只是一块废石而已。
(2)
我是一个骑士。一个叫蜘蛛的骑士。
我曾有过许多女人。当然,这只是在我流了血、忍了痛、拼了命、成了名之后。在那之前,我只配在奇岩酒馆外听听女人们的浪笑而已。
我绝对是骑士中的败类。骑士们引以为豪的八大美德,我概不具备。而且我选择了与骑士精神完全背道而驰的杀手生涯。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虽然银色的铠甲上终年镌着我的血色红名;虽然那些卫道者从未停止过对我的谴责讨伐。
可笑的是,就算他们昨天还在广场上声色俱厉地对我的罪行痛加陈述,可今天在城外见了我,仍是免不了抱头鼠窜。说不定明天,他们还会对我许以重金,让我手刃他们的仇人。
对于这一切,我只是微笑。
在这个所谓的天堂世界中,只要我的手中还握有古剑,只要我的生命尚未终结,那么蜘蛛就永远是一个不败的神话。
(3)
初见琥珀,她只是一个并不出色的公主。直到现在,我的记忆中也从未有过对她的惊艳。她不曾拥有男人挂在嘴上、记在脑中的绝世容颜,她只是偷偷的慢慢的成为你心脏的一小部分,或者只是一块小小的碎片。有了她,你的心才完整。
若是失去了,纵是这细细小小的一块,也让你疼得厉害。
(4)
我是在海音城外的山坡上遇见琥珀的。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她站在那里,远远望着海音城,如此专注,仿佛世间除了那座远处的城堡,再无值得她转目的东西。
我漫步过去站在她身后停下来,我确定她听到了我的声音。因为站了很久,她突然开口问我:很美,是吗?
她甚至没有转过身来看我一眼,也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她的声音低沉柔和,散在空气中,带着几分抑郁丝丝缕缕漾开来,轻描淡写得不着痕迹。她的背影纤细羸弱,风吹过,灰蓝色的衣衫舞起来,虽蓝得明媚,却也灰得落寞。
我在她身后的草地上躺下来。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如此无所事事而游手好闲。阳光洒在身上有些暖意,我竟睡着过去。
醒来,她仍是站在那里。日已西沉。
(5)
你这么站着看,要看多久?我懒懒地问她。
如果是自己深爱的,那么一生也不算太长。
她的回答让我怔住了。的确,如果真是自己的挚爱,能够一生相对,又怎会厌倦?片刻后,我又对她说,如果不是自己的,纵然看尽一生也是枉然。
我说这句话是有些负气的。一个下午,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不免让我带些气恼。而她站在那里,虽然柔弱,我却分明感觉到她的骄傲。或许正是她与生俱来、根植血液中的骄傲,让我不快。
如果早已得到,又有谁会花一生的时间去珍视呢?
我又怔住。我的本意是想激她一下,我不喜欢如此骄傲的女人。而她,根本无动于衷,甚至无视我的存在。与其说她在跟我对话,倒更象她在自言自语。
我坐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背影。说实话,这些年,能让我高兴的女人的尚且不多,更别说能在几句话间让我生气了。对于女人,我一直是挂在嘴上、捧在手上、爱在床上,却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的。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倒是有些不简单。
好吧,你这么看上一辈子,海音城也不会是你的。你倒不如现在转过身来看看我,说不定我能把海音放在你手上。
(6)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未意识到这句话会改变我的一生,也根本没想过这句话会变成多重的责任。我当时只是想让这个女人转过身来看看我,我只是想看看她的脸,仅仅如此而已。
我绝对想不到,很久以后,这张脸会成为我唯一的、根本无从选择的记忆。
(7)
这句话明显地让她有所震动。她的肩略微耸动了一下。我为自己的小心计而窃喜。
她伸出手,指向海音城。看见了吗?举世无双的海音,最华丽的城堡……它本就是我的。先辈将它传在我的手上……而现在,蓝鹰王却夺走了它。我的血液已融入海音城堡的片片砖瓦,我的灵魂终日在海音皇宫上空飘荡……我无法离开。
她缓慢而低沉地说着,激烈的言辞被极力覆上平稳的声调。听上去怪异而苍凉。我确信她没有流泪。因为我相信,她是一个骄傲得连流泪都会觉得是耻辱的女人。她不屑。
我帮你。我简单地说。这句话中已没有了刚才的调侃和玩笑。虽然我知道要拿下海音并不是一件简单轻易的事情。这并不同于往日解决一、二个所谓的高手。事实上,也许这个承诺会赔上我现在已有的一切。
至今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我做了一个如此莫名其妙的决定。
(8)
她终于转过了身来看我。我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绝没有小说中的那种窒息或惊艳,甚至稍稍让我有些失望。可以说,我认识的女人,很多都比她漂亮。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分钟。然后说:我叫琥珀。
这句话象是一种认可,也象是一种托付。
我笑起来。如果有一天,我帮你重收海音,你拿什么谢我?
夕阳在她背后缓缓沉下地平线,虽然慢得不可察觉,却是义无返顾。在金色的余辉中,她从容接住我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回答我:
用我的一生!
那天晚上,在星光和篝火下,我们到底谈些什么,我已记不得了。也许只是我一个人在说,她一直微笑地在听,直到最后她倚着树睡着过去。她从来不是个多话的女人。
我偎着火光仔细地端详她的脸。不漂亮,但很美丽。那是一种起于家族血统,经由磨砺艰难,而成于智慧坚韧的美。
她是可以在无数美女中脱颖而出的唯一。
(9)
情况比我想象中的更糟。失去城堡后的她,等于失去了一切。事实上,她在继承海音的第二天,就被蓝鹰王带领的血盟赶出了城。
她甚至还没有时间培植自己的属下,建立自己的战队。她的父亲只留给她一座空城和一付她根本无力挑起的重担。城堡沦陷后,再也没有人愿意跟着一个失势的公主。
我算是基本结束了我的杀手生涯,除了偶尔地为了高额的赏金。 白天,我带着琥珀深入森林或洞穴,帮她锻炼提高自己的能力;傍晚,我们会在奇岩广场上看看街头杂耍或贩卖些白天打到的猎物,有时也会去酒馆坐坐。
我的名字依旧是发亮的血红。蓝鹰王的手下不时地来找琥珀的麻烦。一旦遇上了,我总是免不了让他们血溅当场。琥珀很聪明,她很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她会很巧妙地引开一些敌人,直到我把剩下的解决了再带回来。而她的坚强,也是少见的。无论是受伤还是委屈,也从来没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慢慢地,琥珀这个名字跟蜘蛛连在了一起。“琥珀与蜘蛛”已成为了一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而琥珀,也开始在奇岩广场上招人入盟,扩充自己的实力了。
这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我们预期的方向发展。
(10)
琥珀依旧喜欢到海音外的山坡上去远眺那座城堡。每当这时,她的眼光会变得很柔和,那些平时的冷漠与坚持都被沉淀滤去,只剩下纯粹的清澈。
她喜欢看海音,而我,却喜欢在这时候看她的脸,看她的眼。她眼中有一种让我砰然心动的东西,我想,这应该叫温柔,能让男人无法漠视、无法割舍的温柔。
很多个这样的瞬间,我总是有种冲动,想对她说,琥珀,别再去想什么城堡什么海音了,我们就这么生活下去,我照顾你,我保护你,平静中得到的快乐会长久恒远。
但这念头都是转瞬即逝。如果,海音对于琥珀永远只是一个梦想的话,那么她也就永远不会快乐。我知道。
于是,琥珀日复一日地看着海音;我呢,也就这样日复一日看着琥珀。
直到某一天,我终于向自己承认,我是爱上这个女人了。
(11)
不记得是哪一天了,我照旧是懒洋洋坐在草地上,背靠着大树,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看着她远望海音。我突然对她说,如果忍不住,那就哭吧。
她所有的失意、委屈、痛苦都郁结在心中,我想我是能了解她此刻心情的。
她转过来看我,眼中有雾,却仍带笑意。我是很想痛哭一场,靠着你的肩,但眼泪却如此不争气,不肯落下来。
在我记忆中,她的这个笑容是最为精致的。带着柔弱、隐忍、骄傲和坚持盈盈绽开,纵然许多年过去,仍是璀璨,仍是恍若昨夕。
琥珀,在你心中,除了海音,还有别的能让你牵挂吗?我把双手放在脑后,倚着树干,语气中是刻意的漫不经心。因为我太在意,所以才伪装得很随意。
她的笑容明显黯淡了一下,又重新绽放。她是聪明的。
蜘蛛,有些事放在心里是甜蜜,而说到嘴上就变了负担。你说是吗?
我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12)
攻城时间定在八月十五。
盟里的兄弟都是跃跃欲试,磨拳擦掌。琥珀的确是有能力的,短短的两年时间,她用各种手段网罗了一批兄弟,愿意为她出生入死。或许以荣华,或赠以重金,或动以血气。
这个女人,总是让我为之侧目。
日期定下后,琥珀忙碌起来。许多事情需要她亲自去处理,她要联系一些血盟来帮助攻城。我反而变得清闲。我需要做的,只是暂时停止杀人,把自己的名字回复到久违的深蓝,然后,养精蓄锐,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盟里的一些兄弟也不时地开我的玩笑,蜘蛛,打下海音后,你跟公主的好事是不是就近了?
我无言以对。凭心而论,对琥珀,我从无把握。
也无从把握。
(13)
出战前,琥珀站在我面前,为我佩上了力量项链。我身后,是所有的战友,整装待发,鸦雀无声。
去吧,我等你回来。我们彼此的诺言,都会在今天实现。琥珀仰头看我,仍旧是如此的微笑。
我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我相信她可以感觉,甚至可以触及我心底最深的爱恋。
(14)
那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为惨烈的一战。
我变身为死骑冲在最前面,持剑在手,古老的长剑发出蓝色的光芒。
我不知道究竟砍倒了多少个对峙的骑士,对方的妖阵箭雨密集地落在我的身上。我知道自己带着很多的随机瞬移卷,但坚持着不肯使用。
我绝不后退!
我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倒下了多少次,而每次体力不支倒下,我都让身边的战友用卷轴让我重新站起来。虽然我清楚,这样做会让我自己蒙受巨大的损失。
直到我想起来,如果再这样,我会因为功力大损而无法握起我的古剑。
激战中,我望向琥珀。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看,面无表情。我无法得知她的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失望?痛心?在她心中,究竟重要的是海音,还是我?
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我现在要想的,只是怎样冲破对方的防线,怎样将海音交到琥珀的手中。我只清楚一件事:没有海音,琥珀一生不会快乐;她不快乐,那么我也一生不会快乐。
如此简单。仅此而已。
终于,我再次被对方的箭击中,我倒在血泊中。但我的意识依然清醒。我还要站起来,不到最后的一分钟,我绝不后退!绝不!
不许救!
我听见琥珀的声音。鲜血模糊了我的双眼,恍惚中,我看到她的脸,苍白而坚定。
撤!
这是我听见她说的最后一个字。然后,我便昏迷过去。
(15)
如果可以选择,那么我一定就这么昏迷下去,直到老,直到死。我抗拒清醒,我无颜再面对琥珀。
然而当我醒来,第一眼就要面对的,便是她,便是我深深深爱着的琥珀。
我望着她,无以成言。我只能那么静静地,默默地看她。她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恍如雕塑,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许久许久。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我的脸。指尖冰冷。
知道吗?琥珀心里如果没有了蜘蛛,那么只是一块废石而已。你要好起来,为我。
她轻轻地说,声音柔软得象天空飘过的云絮。
(16)
我康复得很快。半月后,便已能下地走动了。
只是从那天以后,我便很少再看见琥珀。
我开始发疯似地练功,也开始莫名其妙地杀人。很久前,我为了赏金杀人;遇上琥珀后,我为了琥珀杀人。而现在,杀人对我来说,根本不再理由。
银铠上的名字,又重新变得血红。
每天傍晚,我都会去海音城外的那个山坡,我在等待她的出现。哪怕只是远远地眺望她的背影,一如她远远眺望她深爱的海音城。
而她,一直没有来过。
(17)
我收到了琥珀写来的一封信:
今晚,海音外山坡上,不见不散。
(18)
已是入冬,夜里便格外的寒冷起来。琥珀早我一步在山坡上燃起了篝火,似乎已等了很久。
你还好吧?她偎着火光取暖,见到我,便笑着招呼。
还好。我也坐下来,面对着她。一时间,我竟想不出可以说什么。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接。
找你来,是有事要你帮我。你可以拒绝。然后,我们就象以前一样,当今晚的事没发生过。好吗?琥珀对着火光,象是自言自语,语气中很是疲惫。
我抬起头看她,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这根本不象我认识的琥珀。
好。我简单地回答。
我要你帮我去刺杀蓝鹰王。
时间?地点?我冲口而出。蓦然想到,这似乎是我的职业习惯。许久以前,我也是如此接受我的一笔一笔生意。转而又想到,只是这么一件事,琥珀用如此严肃的口气对我说,略嫌小题大做。要知道,这本来就是我的职业。
我已和蓝鹰王订下婚约。明天,就是我和他的婚期。在这样的时候,他不会想到有人来暗杀他,所以防备必然薄弱。你要做的,只是在婚礼上伺机而动,再全身而退。做得到吗?
我定定地看住琥珀,我真的未曾想到,她居然会想出如此的下策。如果说,琥珀要行刺蓝鹰王,按她的脾性还说得通的话,那么如此的行刺方式,倒是真真让我大吃一惊的。
为什么?我愣愣地问。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
蓝鹰王行事谨慎小心,若在平时,莫说要行刺,就是走近他身边,也是千难万难的事。他终日只在海音皇宫,我们根本没有机会靠近他。如果不是如此,你说我们还有什么机会?更何况,就算你混进皇宫,被你侥幸一击得手,但皇宫戒备深严,你若想全身而退,也是绝无可能。而若是在婚礼这么一个杂乱喧闹的场面,就不一样了。借着人群的掩护,你完全有可能趁乱逃出。……我不想你再有危险,明白吗?
琥珀一口气说完,不知道是因为火光的印照,还是心情的激动,她的脸泛着红晕。这两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
对于海音,她是无所不用其极的。那是她心上的一块肉,难以割舍。
好。我沉默半晌,只得答应。
我想,我这一生都是难以拒绝她的。
(19)
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琥珀闭上眼,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我想,她应该是挣扎的。
的确,我是要好好休息。明天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我已对她失信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我默默地站起来往回走。
等等!琥珀在背后叫我,声音急促而尖锐。
我还未来得及回过头,她便冲上来从背后抱住我。我怔怔地站在寒风中,任由她纤细的手臂环住我的腰。我开始觉得有些事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我想转过身去好好看看她的脸,把她的脸捧在手心中,仔仔细细,完完整整地再看一次,可她抱得如此紧,我甚至无法拉开她的双手。
悲哀、无奈、痛心……一瞬间占据了我的所有思维。我冲动地喊:琥珀!放下海音吧!跟我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所谓的天堂!跟我走吧!!
然而,她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在我身后瑟缩得象个孩子。
最后,她踮起脚跟,努力凑近我的耳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原谅我,这一切,只因为我是个公主……
(20)
婚礼隆重而盛大。
海音的王迎娶公主,本就是有口皆碑的佳话。更何况蓝鹰王富可敌国,名扬天下。
我在人群中远远地观望那个传奇中的蓝鹰。凭心而论,若琥珀真的嫁了他,也不算是辱没了琥珀。蓝鹰的身上确有着英雄的豪气与帝王的霸气。精明智慧如琥珀,在他面前,也怕是毫无胜算。
我握了握腰畔的古剑。纵使蓝鹰这样的霸主,今天也一定会倒在我的剑下。
盛会上人头济济,其中也不乏象我这样的亡命之徒,以至于我银铠上的血色红名在这里并不显得十分刺目。更何况,我的身份是公主的贴身侍卫,注意我的人就更少了。
我仔细地观察着方位,寻找一个最有利的站位。一个好的位置是成功得手的关键。
琥珀站在蓝鹰的身边,脸色比以往更苍白了。但她的笑容却一如往昔的灿烂明媚。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沉着冷静。
婚礼开始了。
(21)
蓝鹰挽着琥珀的手,笑得自信且得意。江山美人尽在掌握,他能不满足吗?
我的右手已握紧了古剑,左手上的伊娃之盾让我始终保持最快速的攻击。一切都很圆满,只等着蓝鹰的人头落地。不是吗?
就在这最喧闹的一瞬,我抽出了我腰中的古剑,拼尽全力刺向蓝鹰王。我已凭着自己多年的杀手经验,算准了一个他势必是无可退避的角度。我的目标是蓝鹰的心脏--这是他的婚礼,他脱下了长年伴随他的战铠,换上了喜袍。这也是我和琥珀计策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唯其如此,我的古剑才能无阻无挡地穿透他的心脏要害。
我仿已看见蓝鹰不可置信的眼神,而他的胸前,将会盛开灿烂刺目的红色花朵--血光跳跃成极致的艳丽。
我忽略了,古剑出鞘的悲吟。轻轻的,轻得只象是一声叹息。
(22)
就在我的长剑呼啸而出,直指蓝鹰心脏之际,我一生中最大的意外发生了。
琥珀突然把蓝鹰往后一拉,而自己挡在了他的面前。于是,我的剑尖变成直指琥珀的利刃。这一剑,我是蓄势待发,全力而出,本就不留任何的余地。明知面前是我最爱的人,我却无法控制这已发的剑势。
罢了罢了!我竭尽全力企图将剑锋稍偏,可我依然听到剑刃在骨骼中穿插而过的声音。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悲哀的声音。悲哀而绝望。
剑尖从琥珀的左肩刺入,穿过她单薄的身躯,从背部折出。我怔怔地看着她,手握古剑。这一瞬的变化让我失去了思维。
我盯住她的眼,这一刻,她眼中竟然是从前远眺海音的温柔。然后,举起右手的长剑,奋力一挥。
我的整个右掌连同古剑便永远离开了我。
极度的惊异,我甚至根本没有痛的感觉。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静止。这一切,只在短短弹指一挥间,然而这一瞬的记忆,却尤如漫长的一生,经历了所有的爱恨与痛楚。
琥珀倒在蓝鹰的怀里。这瞬间的变化,纵使身经百变的蓝鹰也不免慌了手脚。他抱住琥珀,一把扯开了自己的喜袍。琥珀,你何必如此?你看,我里面穿着战铠,他这一剑我就算受了,也未必能伤我!
琥珀笑了。笑得无力,笑得深情,只有我看出她的笑还带着一丝狡黠。
蓝鹰,看在我为你受了一剑的份上,放了他。何况他现在已断了右掌,此生想必再难使剑。琥珀边说边艰难地转过头来看我。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他只是太爱我,他并没有错,错的是我。
我知道她最后这一句,是对我说的。
(23)
当我再度醒来,已被抛在一个荒岛上。岛上好心的渔家收留了我。
他们告诉我,这里是中途岛,再往前走,就是遗忘之岛。
(24)
我的伤已痊愈。只是我永远失去了我握剑的右掌和陪伴我多年的古老长剑。一同失去的,或许还有很多。但是我没有勇气去细数。
真的是失去吗?我问自己。从来没有拥有过,也能算失去吗?
我每天坐在沙滩上,看着往返大陆的船只。看着那些去遗忘岛寻宝的人,听着他们带来的大陆的消息。没有人再认识我。没有人再能想起那个名叫蜘蛛的骑士。
蓝鹰王打下铁门了!
蓝鹰王打下风木了!
蓝鹰王打下妖堡了!
从那些人的谈话中,我一次次被逼视着面对回忆。我竭力回避,却不得不在心底承认,我还是渴望得到她的消息。
直到某一天,我听到几个人在大声地议论着她--琥珀。
(25)
真是想不到啊!蓝鹰王居然会死在一个女人手上!
是啊,听说蓝鹰很爱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在嫁给蓝鹰的时候,还在婚礼上替他挡了刺客的一剑。
那她应该很爱蓝鹰啊,又怎么会杀了他?真是想不通……
有什么想不通的!那个叫琥珀的女人很有手腕的。这些年,她背着蓝鹰暗暗培植了自己的党羽。时机一到,难道还会放过他不成?
恩,有道理。现在蓝鹰一死,也没见蓝鹰的旧部起来反对新的女王,也没听说有人要为蓝鹰报仇什么的。这女人,城府深得可怕啊!
嘿嘿,别乱说话了。有些事能说,有些事还是放在心里吧。
(26)
琥珀杀了蓝鹰取而代之,我的确想不到。但听了这些消息,我已不会再有太多的惊异。
琥珀做什么都是不足为奇的。
我坐在沙滩上,看着自己的右手。齐腕而断,伤口虽愈,伤痕仍在。琥珀啊琥珀,如果你真的想要,一只手掌又算得了什么?纵使赔上蜘蛛的一条性命,又能算得了什么?可是,我要你清楚地告诉我。我要一个清楚的答案!
我默默地将伊娃之盾换在右手上,取出绳索将它牢牢地固定在残臂上。纵然失去了右手,蜘蛛一样能练成左手剑!
不为别的,蜘蛛只想亲口再问问琥珀,问问她,琥珀的心中,是不是曾经有过,是不是现在还有,是不是永远会有蜘蛛的存在。
(27)
再回到大陆,又是两年了。
我带着岛上打怪物时得到的被遗忘的长剑和古老卷轴,去了象牙塔,解开了剑上的封印。又是一把绝世的好剑!
我的左手已被磨练与以前的右手一样稳定。伊娃之盾被终年固定在右腕上,现在已不再有当初的疼痛。
我又来到了熟悉的山坡上。远眺海音。虽然无数次在梦中重回此地,但此刻,依然是心潮起伏。爱?恨?悲哀?疼痛?我不知道。或许都有。只是更多的,是一种深髓刺骨的寒冷与无奈。
是否应该离去?就象我从未来过?
(28)
夜已深。我象多年前一样,燃起篝火。偎着火光取暖,我闭上眼,想象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人依旧在我身边。
而她现在,已不再是那个落泊的小公主了。她已成了海音的女王,甚至还拥有铁门、风木、妖堡,也许还会拥有更多……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现在,我已完全明白了最后那个夜晚,她在这里说的最后的那句话:
原谅我,这一切,只因为我是个公主……
我在心底问自己,在最后的那个夜晚,纵然自己明知这一切的结局,我是否能拒绝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到底还是来了。
我不用睁开眼,我就知道是她来了。我也不敢睁开眼。我怕再看到她,虽然她的脸是我无数次梦中的渴望。
(29)
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
她站在那里,还是那个以前远眺海音的位置。只是这一次,她没有面对海音,而是面对着我。
皇冠压在她的黑发上,纵在夜色中,仍是放着夺目的华彩。每天晚上,我都会从卧室望向这里。我想我是在等待这里会亮起火光。
我慢慢站起身来。对面的她,依旧羸弱,她的笑,依旧明媚。一瞬间,所有的记忆拥上,所有的伤口都被再次揭开伤疤,鲜血淋漓。
我无法控制地抽出古剑,直指她的心脏。长剑出鞘的呻吟在夜晚听起来如此苍凉。
她的笑容突然象夜空中的烟花怒放,似乎倾尽一生的美丽,拼却身后无尽的寂寞。我分明看到她笑容中的厌倦。是的,厌倦。
她伸出手,指向身后被黑暗掩尽繁华的海音。蜘蛛,来看看海音,仔仔细细地看它。它有多美……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我懂事开始,他们就告诉我,这美丽的海音是我的!它属于我,而我,也必属于它!捍卫它,拥有它,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与责任。我无法选择我的命运……我是一个公主,我身系皇家血脉与尊严,任何人,甚至我自己都不能对它有一丝一毫的轻视与亵渎!蓝鹰从我的手上将海音夺走,那么,他必要为此付出代价!……对你,我心有愧疚,然而,我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我从无后悔。我利用你骗取了蓝鹰王对我的信任。如果不是我替他挡了这一剑,他不会这么轻易地就相信我,他在婚礼上喜袍内暗着战铠,他对我毕竟还是不放心。我斩了你的右掌,蓝鹰才会放你一条生路。……我也曾想过,剑势一出,便再难收回,这一剑,若真的让我命丧剑下,我也认了。毕竟是努力过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是拼着命去赌一把,我赌你有能力在最后关头稍偏一偏剑锋……我承认,甚至在这里初见你那天,也是我刻意的安排。选择你,是因为你在这天堂世界中的声望,还有你桀骜不羁的个性。你曾经问我,在我的心中,除了海音,还有别的牵挂吗?……有的,的确是有的,可是,作为一个公主,纵然牵挂,我又能如何?……我知道你终究还是会来找我的。我一直等着这一天。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对海音,我也做了妥善的安排……初见那天,你问我,如果有一天,你帮我重拾海音,我拿什么谢你?我回答你,用我的一生。这句话,我从未忘记。现在,我只能食言了……好在你也曾食言一次,我们算扯平了……一个公主或女皇的一生,只能孝忠于她的城池疆域,所以,我只能用生命来谢你……
琥珀张开手,奋力扑向我,似乎要给我一个全力的拥抱。而事实上,她扑向的,只能是那把刚刚解开封印的古老长剑。
剑尖穿心而过。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慢慢凝聚,缓缓溢出,沉沉坠落。
我听见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能偿你的,只有这死前的最后一滴眼泪。
然后,她合上了她的眼。平静安详,从容不迫。
(30)
我脱下银铠,卸下右手的伊娃之盾,解去腰际的古老长剑。我把这一切连同我的记忆,深藏在海音城外的山坡上。埋葬在琥珀的身边。
我回到了遗忘之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坐在沙滩上,远望来往的船只。
直到某一天,我看见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绽着璀璨的笑容,从船上走下来。她慢慢地向我走来,眼中有隔世的温柔。
我看见她的胸前镌着名字:琥珀。
而她的衣衫,再不是那明媚的蓝和落寞的灰,而是一袭粉红短衫。这是一个精灵。
她走到我的身边,蹲下来。静静地与我对视着。
你这么坐着看,要看多久?
如果是自己深爱的,那么一生也不算太长。
如果不是自己的,纵然看尽一生也是枉然。
如果早已得到,又有谁会花一生的时间去珍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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