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要靠影像来记录时间的人来说,每一张照片都是一次呼吸,不仅是事件的见证,更是态度的表达,心情的书写,直接清晰,间或晦涩暧昧,浮光掠影的瞬间是摄影师本体近乎透明的切面。
“对一个要靠影像来记录时间的人来说,每一张照片都是一次呼吸,不仅是事件的见证,更是态度的表达,心情的书写,直接清晰,间或晦涩暧昧,浮光掠影的瞬间是摄影师本体近乎透明的切面。”
这段颇为文艺的句子,是我在翻阅宋扬的微信公众号时摘录的,而更加打动我的,是文字之后,一张张充满张力的照片,让我得以借机感受摄影师一个又一个切面。
这些“切面”,在如今图山图海的读图时代,仍然可以瞬间抓住你的眼睛,告诉你些东西,让你觉得,真的不是随便谁拿个相机都能拍出叫“影像”的东西来。
宋扬,路透社驻上海站摄影记者。16年的摄影记者生涯,12年任职路透社,他是怎么坚持的?无数张走出中国、输送世界的关于中国的照片,他又是怎么做到的?那些浮光掠影的瞬间,他在捕捉时,带着怎么本体思考?带着这些疑问,我采访了宋扬。
水青:您是怎么开始摄影的?
宋扬:很多机缘巧合吧。我最初是学医的,但学的不太好,专业课一塌糊涂,2001年毕业时,当时觉得可能是找不到工作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花了很多钱,买了台照相机,然后就去旅行、拍照片,后来把这些照片给别人看,都说挺好。这个“挺好”,可能多半是亲朋的鼓励,但当时了给我信心,让我有了些成就感,成就感是一个人坚持兴趣的最主要推动力。这之后,我就一直在摄影,不断满足自己的成就感,一直到现在。
水青:您是完全自学的摄影吗?
宋扬:是的。我觉得摄影并没想象的那么难学。在摄影技术方面,足够多的聪明人研发了足够好的相机,操作相机变得非常简单,如果你有兴趣,每天都去摸相机、用相机,那么拍照的技术对你而言就不是个问题。难,可能就难在摄影背后的那些东西,比如,怎么认识这个世界、你的价值观、你的情绪……这些是比较难学习和把握的。
水青:摄影背后那些理念性的东西,您是怎么学习的?
宋扬:人总是会被周围影响。我觉得我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我看到的东西、我认识的人、读到的书、上过的网…..使得我变成现在这样,所有的一切都是相关联的,就像蝴蝶效应。没有谁天生下来就有这样、那样的想法,摄影这个事,本身真的很简单,但你要真想拍出好的照片,或者拍出有一定价值、意义的照片,那就要更多去体历世事,更好地观察现实,有自己的观点和想法。我经历了那些历练,所以我变成现在这样子。
水青:您从自学摄影到任职路透社,入行、职业的经历是怎样的?
宋扬:我是2001年毕业的,2005年26岁进的路透社,一直做到现在。入行、职业生涯里,我遇到了三个贵人。第一个贵人,是我兰州老家的报社摄影部主任,他在我几乎什么都不懂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实习的机会。三个月实习下来,效果还挺好,我就有幸留在了《兰州晚报》,那是职业的开始。第二年我的第二个贵人——《兰州晚报》总编出现了。他当时去办一份新报纸,让我去做他报社的摄影部主任。我刚工作两年,就做了摄影部主任,让我受宠若惊,同时也一下子自信心爆棚。慢慢地,我就着想去大城市看一下!之后我来了上海,在东方早报干了两年后,又琢磨着该去更大的地方了。然后,我就碰到了我的第三个贵人,现任的路透社全球总编。他觉得我还可以,所以我就是现在这样子,一直做到现在。
水青:看到您写过“我们都在用汗水、科学来提高自己的职业排位”,摄影记者这个职业,需要付出那么多吗?
宋扬:付出挺多的。有面临过生死,有面临过被侮辱…..实际上,我觉得没有任何事情是简单的,我们不断往前走,寻找自己有可能达到的那个目标或者是高度,确实需要付出很多。但是如果你不付出,就什么都不会有。我觉得我还没有做得很好,我需要沉淀更多的时间。
水青:新闻摄影属于纪实摄影,作为摄影记者,您如何把握客观和主观之间的度?
宋扬: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我觉得客观世界其实是无法真正客观呈现的。我们看到的这些,基本都会带有我们的主观印象。对于新闻摄影而言,我们只能寻找真相,无限地去接近真相。我不认为我们可以完全呈现真相,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主观的,“真的真相”是无法真正存在的,我们只是有可能非常地接近它。
水青:提供“新闻公共品”的过程里,您怎样做到更客观、更少掺杂个人因素?
宋扬: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要忽略自我。举个例子说,你今天吃了辣椒,那天可能就很火大,看什么东西都火大。实际上,不能这样,在你工作、采访时,要忽略自我,不要有自己的情绪,不去刻意打扰采访对象,让事物、人物自我呈现,这对于新闻摄影师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另外,一个新闻事件出现,可能会有多种元素参杂其中,这时候忽略自我,去理解其他元素对这个事件的态度、影响,综合他们不一样的立场,这样得出来的新闻,是会相对接近真实的。
水青:当接到拍摄任务,摄影记者一般会做哪些事情去完成这个任务?
宋扬:第一点,最重要的是安全,要活着去、活着回来,就是说,我要cover news,不要变成news。第二点,一定要做一些research,寻找和这个新闻有关的信息。这个时代,社交媒体信息爆炸,任何一个公众新闻,都会有数以千计或者万计的微信、微博、推特、facebook…...你要去search这些,找到和这个事件有关系的线索,甚至通过这方式找到当事人。网络时代太便捷了,在赶去新闻现场的路上,有足够多的时间翻看信息,这些信息会让你把自己从最初的震惊中叫醒,更理解这个新闻到底是怎么回事,来龙去脉是怎么样……之后的工作就会变得简单。
水青:您认为一个优秀的摄影记者应该具有哪些素养?
宋扬:首先,要有比较主流的价值观,很多人忽略这个,实际上是摄影师必须要有的。第二个,是要有比较好的应变能力,是个临危不乱的人,到了新闻现场,看到各种不同的状况,要去想我应该怎么样去观察他们,要懂得去改变,懂得绕过那些阻碍你采访的东西,接近真相。
水青:作为一个摄影记者,您怎么看待“运气”这事?
宋扬:运气,对摄影师的重要性,我觉得是非常不可回避的事儿。我认为绝大多数好的照片,是靠运气,是神给你的指引,说你该在那里按下快门,然后一个好的照片就产生了。但我想强调,训练也是非常重要的。比如,对于我个人不喜欢时装周,我还是会去拍。我把这部分工作当作日常训练,就像消防员在没有火灾时,会拉响警报、快速换衣服、从一个轨道上滑下去、坐进消防车,这就是训练。我的训练就是不断拍摄,练习在正确的时候压下快门,这种自我反应能力的训练,最后变成肌肉记忆,当你遇到真的新闻的时候,你就能做出同样的拍摄动作,这样拍照就变得简单,你就可以把“如何操作相机”放开,去思考摄影背后的那些东西了。
水青:面对新闻现场,您是怎样预判、捕捉一个可能成为经典的瞬间?
宋扬:我觉得这个最主要还是靠运气,运气到了,你就可以得到。另外,我刚才说过的那些训练,也会帮你推演——人的反应是怎样的、情绪会怎样变化、事物发展的物理特征是怎样……所有一切都是有逻辑的,如果做的训练足够多,你就会理解逻辑,理解这种逻辑的走向,事物不可能超然,不可能不可思议地违反原有轨迹,变得没有逻辑性,这时你就可以做出预判。做多了以后,就可以比较从容地去拍摄新闻事件。
水青:您能分享一个特别的拍摄经历吗?
宋扬:四川汶川地震的时候,我刚到都江堰,2月13号的凌晨,我看到都江堰新建小学门口有很多记者,他们站在书桌上,摆了一层,两层,三层,最高的是三层,他们都站在上面拍小学里面发生的事。你们可能都知道地震是多么巨大的灾难,但这个只是视觉上的感受,和现场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记得我登上了一个小坡,几分钟以后我就意识到这个小坡不是一个小坡,它原本是一个6层楼,它旁边还有一个残存的墙壁,有6块黑板在一堵墙上,很高的一堵墙,然后你只是站在土坡上,你知道那个土坡就是以前6楼的屋顶,下面压了不知道多少小朋友……这个经历让我觉得特别深刻。
水青:为什么要拍灾难?如何拍摄灾难?
宋扬:实际上,没有“为什么要拍灾难”,灾难是客观发生的,是新闻,本质就是这样。我没觉得需要让人们流下眼泪,或是打动谁,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客观发生的,所以我就要去做客观的记录。对灾难报道而言,我觉得选择非常重要。比如说,差不多10万人死去,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你看到和你一样的人,大批的,大批的死亡,你的本能是什么?首先应该是同情,然后要去追问为什么。我们应该站在弱者的一边看灾难,他们是受害者,所以我会尽可能地去报道受害者的状态。
水青:您认为什么样的新闻摄影作品是非常优秀的?
宋扬:首先,优秀的摄影作品是有艺术价值的,会让你觉得有生活的情感色彩,那些杂乱的、肮脏的作品,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新闻作品,它也许会表达一些事,但没人会记得它,在几个小时,或者几天后就会被忘却。其次,它能反映社会状态,而且这个社会状态是当下绝大多数人认可的主流社会状态,那么,我觉得它就是好的新闻摄影作品。
水青:到目前为止,您认为您有特别有意义的作品吗?
宋扬:对我自己有意义的,是有的。实际上它也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反响。我去河南拍了一个乡村幼儿园,发表后来,被国内很多媒体转载,然后它就变成一个多米诺效应,成了一个大事。后来,当地教育部门就把这个幼儿园关了。当时我特别震惊,我只是在村里发现一个幼儿园,看到很可爱小孩,然后拍摄了,却没有想到让他们变得无处上学。这个作品,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让我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都可能会变成伤害他人的事,如果是伤害到弱者,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初衷。所以做这些新闻时,我都会谨慎一些。
另外一个,我拍日本海啸一张照片被《Time》用作了封面,我觉得对我是一个有意义的事。它可能不是一张好的照片,只是一个有用的照片。对于媒体而言,“有用”可能会比“好”更重要,要在封面上放张照片说明发生了什么,那这张照片一定是很有代表性的,特别是《Time》这种杂志。相片拍摄的是一个日本妇女哭泣的肖像,她是一个侧面,她用一只手擦她的眼泪。在我们的印象里,日本是一个很安静的国家,人们都很内敛,不太会让外人看到他们的情绪流露,日本人就是这样的,但在灾难之后,正常的情绪应该怎样的?哭泣的日本妇女形象,就是这样一张照片。后来我们路透社在泰国培训时,这张照片被放进讲解“如何去应对自然灾害”的示例里,当知道这是我的作品时,大家给了我掌声,我觉得作为一个新闻摄影记者,特别光荣。我能被别人肯定,能受到掌声和鼓励,很幸福。
水青:到目前为止,你的职业生涯的作品中选一张照片作为代表作,您选什么样的照片?
宋扬:我以为没有什么能代表我的照片,也就是说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我觉得这个世界会有更多的变化,记录它们,我的生命才有意义。
水青:在摄影上,您的追求是什么?
宋扬:我觉得我不是在追求什么,我只是在经历一系列的变化、看到一系列的事件。我不觉得这其中某个事件或瞬间,让我已经觉得够了、满足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它持续的变化,而我,实际上是在持续地观察和期待,觉得总会有更好的,或者更有趣的事情发生。
水青:您有自己固定的摄影风格吗?
宋扬:我的职业生涯到现在有16年了,这十六年来,我一直都是在探索,都是在练习,其实都是一个“开始”的过程,只是不断地在拿东西塞进来,还没来得及思考,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还没有仔细地去照镜子,问问我是谁。我现在快40岁了,也许等50岁的时候,我会知道我的风格是什么样子,就像那句话,五十知天命嘛。
水青:从学医转到自学摄影,摄影到底哪里吸引您?
宋扬:摄影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在里边,它总是新鲜,很少有重复,总是让人有期待,而且我觉得它是一个很诗意的工作。我不喜欢早上8点钟去挤地铁,晚上5点钟下班,回家看傻瓜式的连续剧,这种一成不变、有规律的生活,对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摄影就不同,实际上它有很多诗意的地方,它很随意、浪漫,可以聆听很多人的人生,经历很多人的人生,拍摄不一样的人,去不一样的地方,听别人讲故事…...我就等于活了好几辈子,我的生命在延长,这个是我觉得很牛的事。而且摄影经历的事情,也是不常重复的,它没有累积效应,不是说我今天爬山爬了6000米,我第二天可以从6000米开始爬,不是这样的,第二天又是另外一座山,总是在翻越山峰,总是有不一样的事情出来,今天是这样,明天是那样,这也是很有趣的。
水青:除了新闻的摄影之外,您还会进行其他类型的拍摄吗?
宋扬:我拍挺多的,只要跟拍摄有关的,我都还行,美女我也喜欢拍,建筑我也会拍,我觉得拍摄本身是让人有乐趣的事,只要不去干扰拍摄对象,我都是愿意去尝试的。比如说拍美女,我不太会把她摆成什么样子,或是要求她做什么动作,我喜欢让她自己流露,自己述说,我只要去拍摄。
水青:您好像有段时间特别喜欢拍月亮?都是怎么拍出来的?
宋扬:这也是一个有意义的事,我从开始想拍月亮和飞机在一起,到真正拍到,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可能拍了十几次吧。刚开始拍的时候,就是傻傻地等,当时就觉得那些从我身边走过的人,肯定都会想,这个傻瓜在干嘛呢。我第一次拍飞机和月亮在一起,是在淀山湖拍划船比赛,晚上大家都在吃饭,我觉得天气挺好,有大月亮,手里正好有400毫米长头(镜头),要不我在这儿也试一试?然后就发现有一个灯闪啊闪啊地往月亮方向闪,我觉得有可能,但我没带三脚架,只能举着相机拍了,实际上稍微有一点虚的,可能是手持的缘故吧,但我特别高兴,终于完成了那么长久的一个夙愿。
然后这个故事,从那一天我拍到一个飞机飞过月亮,就结束了。我用了一年半积攒出来各种经验,懂得用科学的方法去帮助拍摄,比如,下载一个好的APP,知道月亮在哪,了解飞机的固定的航线,然后,就只要天气好、时间对,就很容易拍到了。
水青:新闻摄影对您来说是有什么意义?对于社会来讲又有什么意义?
宋扬:我觉得我的摄影方向,就是新闻。到目前为止,我都还是觉得新闻是一个很有乐趣、很有期待的事。对于社会来说,首先我觉得人们需要有可回忆的载体,这个可回忆的载体不是一个流动的东西,比如说视频,很少有人会回忆出来一个流动的画面,树是怎么样摆动的啊水是怎么样流的啊,我觉得大家没有这样的习惯。人总是记住某一瞬间的事,是固定的,那么图片就成了人们回忆的载体,所以有历史文献的作用。第二点,就是这是个飞速变化的时代,我们正经历着很多变化,而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这么多、这么大的变化,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或有时间去体会的,而把这些变成影像后,就可以让更多的人有机会去体验别人的变化、时代的变化。我觉得这些就是纪实摄影的魅力,我们都是历史的一部分。
水青:对于摄影爱好者们,您可以给到一些什么样的拍摄建议?
宋扬:对于喜欢摄影的人而言,建议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多拍、多看。把相机带在身边,看到有趣的东西就把它拍下来,然后不断地去看别人怎么拍,特别是那些大家都认为好的东西,它肯定有它好的原因,所以要去学习。
至于摄影背后的那些心理沉淀,我觉得这个其实是挺难的,在我们这个时代,发现周围的人实际上都有很强的惯性思维,你完全无法影响他,也无法改变它,但这种惯性思维实际上是不利于摄影创作的。缺少个性,缺少愤怒,缺少爱,那么,他们就很少会产生火花,没有火花就不会有好的相片。每个热爱摄影的人,在摄影这件事上,应该要有自由的心态,不要被束缚。
水青:对入门级的摄影师,您可以给他们什么样的建议?
宋扬:我们经常听到牛人教导我们,摄影的知识都在摄影之外。我们操作这个相机,并不是一个牛的事,这是光学技术和电子机械的一个完美结合,所以你操作他一点都不牛,重要的是你如何看待你的周围。所以要多去寻找灵感,在摄影之外寻找灵感,多看电影,多和别人聊天,要有自由的心态,然后善于使用搜索,看些不一样的东西。
水青:您在4.15会有一个个人分享会,之后也会有个个人影展?能提前给我们网友讲讲吗?
宋扬:我只想说,千万别听别人吹牛,用你的眼睛去验证一下,最好。
活动及摄影师、会展信息:
· 《摄纪•时光之旅》是上海宽带山联合上海洛克•外滩源发起,在上海发源之地、百年老建筑群聚集地外滩源,展开的一场为期6个月的沪上摄影师“摄影分享及个人影展” 活动
· 宋扬档案:
出生在甘肃兰州,是一个新闻摄影师,近12年以来一直为英国路透社在上海的摄影记者,他关心中国社会发展中取得的成就以及所产生的矛盾和问题,把镜头对准了那些普通的中国人,他们是努力为权利奋斗,尝试做出改变,还有那些被快速发展的中国社会抛在后面的人。同时也会关注一些中国及周边地区的政治活动、体育赛事及自然灾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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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洛克•外滩源(圆明园路185号)兰心咖啡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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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洛克•外滩源(圆明园路133号)女青年会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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