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25)

互联网 | 编辑: 2007-06-03 21:00:00转载 返回原文

  何小勇的女人又看了看他

何小勇的女人又看了看他,随后又去吃饭了,许三观第三次对她说,

  “我以前得罪过你,我对不起你,求你看在一乐的面子上,怎么说一乐……”

  这对何小勇的女人对他的两个女儿说:

  “怎么说一乐也是你们的哥哥,你们不能见死不救,你们有多少钱?拿出来给他。”

  何小勇的女人伸手指了指许三观,她的两个女儿都站了起来,上楼去取钱了。何小勇的女人当着许三观,将手伸到自己胸前的衣服里面,她摸出了钱,是用一块手帕包着的,她把包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放在桌子上,打开后,许三观看到手帕里有一张五元,还有一张两元的钱,其余的都是硬币了,她把五元和两元拿出来,把硬币重新包好,放回到胸口。这时候她的两个女儿也下楼来了,她们把钱交到母亲手里。何小勇的女人将两个女儿的钱和自己的钱叠在一起,站起来走到门口,递给许三观,说:

  “总共是十七元,你数一数。”

  许三观接过钱,数过后放到口袋里,他对何小勇的女人说:

  我一个上午走了十三户人家,你门借给我的钱最多,我给你们鞠躬了。”

  许三观给她们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身回去,许三观一个上午借到了六十三元,他把钱交给许玉兰,让许玉兰先护送一乐去上海,他说:

  “我知道这些钱不够,我会继续筹钱的?你只要把一乐照顾好,别的事你都不要管了,我在这里把钱筹够了,我就到上海来找你们,你们快走吧,求命要紧。”

  许玉兰他们走后的下午,二乐也病倒了,二乐在把一乐背回来的路上受了寒,他躺在床上拚命咳嗽,二乐咳嗽时的声音像是呕吐似的,让许三观听了害怕,许三观伸手一摸他的额头,就像是摸在火上一样、许三观赶紧把二乐送到医院,医生说二乐是重感冒,支气管发炎,炎症还没有到肺部,所以打几天青、连霉素,二乐的病就会好起来。

  许三观把三乐叫到面前,对他说:

  “我把二乐交给你了,你这几天别去厂里上班了,就在家里照顾二乐,你要让二乐休息好,吃好,知道你不会做饭,我也没有时间给你们做饭,我还要去给一乐筹钱,你就到厂里食堂去打饭,这里有十元钱,你拿着。”

  然后,许三观又去找李血头了,李血头看到许三观陪着笑脸走进来,就对他说:

  “你又要来卖血了?”

  许三观点点头,他说:

  我家的一乐得了肝炎,送到上海去了,我家的二乐也病了,躺在家里,里里外外都要钱……”

  “你别说了。”李血头摆摆手,“我不会听你说的。”

  许三观哭丧着脸站在那里,李血头对他说:

  “你一个月就要来卖一次血,你不想活啦?你要是不想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找一棵树把自己吊死了。”

  许三观说:“求你看到根龙的面子上……”

  “他妈的,”李血头说,“根龙活着的时候,你让我看他的面子;根龙都已经死了,你还要我看他的面子?”

  许三观说:“根龙死了没多久,他尸骨未寒,你就再看一次他的面子吧。”

  李血头听到许三观这样说,不由嘿嘿笑了起来他说:

  “你这人脸皮真厚,这一次我看在你的厚脸皮上,给你出个主意,我这里不让你卖血,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别的医院去卖血,别的地方不知道你刚卖过血,他们就会收你的血,明白吗?”

  李血头看到许三观连连点头,继续说:

  “这样一来,你就是卖血把自己卖死了,也和我没有关系了。”

  许三观让二乐躺在家里的床上,让三乐守在二乐的身旁,然后他背上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两元三角钱,出门去了轮船码头。

  他要去的地方是上海,路上要经过林浦、北荡、西塘、百里、通元、松林、大桥、安昌门、靖安、黄店、虎头桥、三环洞、七里堡、黄湾、柳村、长宁、新镇。其中林浦、百里、松林、黄店、七里堡、长宁是县城,他要在这六个地方上岸卖血,他要一路卖着血去上海。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许三观来到了林浦,他沿着那条穿过城镇的小河走过去,他看到林浦的房屋从河两岸伸出来,一直伸到河水里。这时的许三观解开棉袄的纽扣,让冬天温暖的阳光照在胸前,于是他被岁月晒黑的胸口,又被寒风吹得通红。他看到一处石阶以后,就走了下去,在河水边坐下,河的两边泊满了船只,只有他坐着的石阶这里没有停泊。不久前林浦也下了一场大雪,许三观看到身旁的石缝里镶着没有融化的积雪,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从河边的窗户看进去,他看到林浦的居民都在吃着午饭,蒸腾的热气使窗户上的玻璃白茫茫的一片。

  他从包裹里拿出了一只碗,将河面上的水刮到一旁,舀起一碗下面的河水,他看到林浦的河东在碗里有些发绿,他喝了一口,冰冷刺骨的河水进入胃里时,使他浑身哆嗦。他用子抹了抹嘴巴后,仰起脖子一口将碗里的水全部喝了下去,然后他双手抱住自己猛烈地抖动了几下。过了一会儿,觉得胃里的温暖慢慢地回来了,他再舀起一碗河水,再次一口喝了下去,接着他再次抱住自己抖动起来。

  坐在河边窗前吃着热气

坐在河边窗前吃着热气腾腾午饭的林浦居民,注意到了许三观,他们打开窗户,把身体探出来,看着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一个人坐在石阶远下面的那一层上,一碗一碗地喝着冬天寒冷的河水,然后一次一次地在那里哆嗦,他们就说:

  “你是谁?你是从哪里来的?没见过像你这么口渴的人,你为什么要喝河里的冷水,现在是冬天,你会把自己的身体喝坏的。你上来吧,到我们家里来喝,我们有烧开的热水,我们还有茶叶,我们给你沏上一壶茶水……”

  许三观抬起头对他们笑道:

  “不麻烦你们了,你们都是好心人,我不麻烦你们,我要喝的水太多,我就喝这河里的水……”

  他们说:“我们家里有的是水,不怕你喝,你要是喝一壶不够,我们就让你喝两查、三壶……”

  许三观拿着碗站了起来,他看到近旁的几户人家都在窗口邀请他,就对他们说:

  “我就不喝你们的茶水了,你们给我一点盐,我已经喝了四碗水了,这水太冷,我有点喝不下去了,你们给我一点盐,我吃了盐就会又想喝水了。”

  他们听了这话觉得很奇怪,他们问:

  “你为什么要吃盐?你要是喝不下去了,你就不会口渴。”

  许三观说:“我没有口渴,我喝水不是口渴……”

  他们中间一些人笑了起来,有人说:

  “你不口渴,为什么还要喝这么多的水?你喝的还是河里的冷水,你喝这么多河水,到了晚上会肚子疼……”

  许三观的在那里,抬着头对他们说:

  “你们都是好心人,我就告诉你们,我喝水是为了卖血……”

  “卖血?”他们说,“卖血为什么要喝水?”

  “多喝水,身上的血就会多起来,身上的血多了,就可以卖掉它两碗。”

  许三观说着举起手里的碗拍了拍,然后他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堆到了一起。他们又问:

  “你为什么要卖血?”

  许三观回答:“一乐病了,病得很重,是肝炎,已经送到上海的大医院去了……”

  有人打断他:“一乐是谁?”

  “我儿子,”许三观说,“他病得很重,只有上海的大医院能治。家里没有钱,我就出来卖血。我一路卖过去,卖到上海时,一乐治病的钱就会有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流出了眼泪,他流着眼泪对他们微笑,他们听了这话都怔住了,看着许三观不再说话。许三观向他们伸出了手,对他们说:

  “你们都是好心人,你们能不能给我一点盐?”

  他们都点起了头,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给他送来了盐,都是用纸包着的,还有人给他送来了三壶热茶。许三观看着盐和热茶,对他们说:

  这么多盐,我吃不了,其实有了茶水,没有盐我也能喝下去。”

  他们说:“盐吃不了你就带上,你下次卖血时还用得上。茶水你现在就喝了,你趁热喝下去。”

  许三观对他们点点头,把盐放到口袋里,坐回到刚才的石阶上,他这次舀了半碗河水,接着拿起一只茶壶,把里面的热茶水倒在碗里,倒满就一口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巴说:

  “这茶水真是香。”

  许三观接下去又喝了三碗,他们说:

  “你真能喝啊。”

  许三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站起来说:

  “其实我是逼着自己喝下去的。”

  然后他看看放在石阶上的三只茶壶,对他们说:

  “我要走了,可是我不知道这三只茶壶是谁家的,我不知道应该还给谁?”

  他们说:“你就走吧,茶壶我们自己会拿的。”

  许三观点点头,他向两边房屋窗口的人,还有站在石阶上的人鞠了躬,他说:

  “你们对我这么好,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们的,我只有给你们鞠躬了。”

  然后,许三观来到了林浦的医院,医院的供血窒是在门诊部走廊的尽头,一个和李血头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他的一条胳膊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对面没有门的厕所。许三观看到他穿着的白大褂和李血头的一样脏,许三观就对他说:

  “我知道你是这里的血头,你白大褂的胸前和袖管上黑乎乎的,你胸前黑是因为你经常靠在桌子上,袖管黑是你的两条胳膊经常放在桌子上,你和我们那里的李血头一样,我还知道你白大褂的屁般上也是黑乎乎的,你的屁股天天坐在凳子上……”

  许三观在林浦的医院实了血,又在林浦的饭店里吃了一盘炒猪肝,喝了二两黄酒。接下去他走在了林浦的街道上,冬天的寒风吹在他脸上,又灌到了脖子里,他开始知道寒冷了,他觉得棉袄里的身体一下子变冷了,他知道这是卖了血的缘故,他把身上的热气卖掉了。他感到风正从胸口滑下去,一直到腹部,使他肚子里一阵阵抽搐。他就捏紧了胸口的衣领,两只手都捏在那里,那样子就像是拉着自己在往前起。

  阳光照耀着林浦的街道

 阳光照耀着林浦的街道,许三观身体哆嗦着走在阳光里。他走过了一条街道,来到了另一条行道上,他看到有几个年轻人靠在一堵洒满阳光的墙壁上,眯着眼睛站在那里晒太阳,他们的手都插在袖管里,他们声音响亮他说着,喊着,笑着。许三观在他们面前站了一会儿,就走到了他们中间,也靠在墙上;阳光照着他,也使他眯起最眼睛。他看到他们都扭过头来看他,他就对他们说:

  “这里暖和,这里的风小多了。”

  他们点了点头,他们看到许三观缩成一团的靠在墙上,两只手还紧紧抓住衣领,他们互相之间轻声说:

  “看到他的手了吗?把自己的衣领抓得这么紧,但是有人要用绳子勒死他、他拚命抓住绳子似的,是不是?

  许三观听到了他们的话,就笑着对他们说:

  “我是怕冷风从这里进去。”

  许三观说着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领,继续说:

  “这里就像是你们家的窗户,你们家的窗户到了冬天都关上了吧,冬天要是开着客户,在家里的人会冻坏的。

  他们听了这话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们说:

  “没见过像你这么怕冷的人,我们都听到你的牙齿在嘴巴里打架了,你还穿着这么厚的棉祆,你看看我们,我们谁都没穿棉袄,我们的衣领都敞开着……”

  许三观说:“我刚才也敝开着衣领,我刚才还坐在河边喝了八碗河里的冷水……”

  他们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许三观说:“我没有发烧。”

  他们说:“你没有发烧?那你为什么说胡话?”

  许三观说:“我没有说胡话。”

  他们说:“你肯定发烧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冷?”

  许三观点点头说:“是的。”

  “那你就是发烧了。”他们说,“人发烧了就会觉得冷,你摸摸自己的额头,你的额头肯定很烫。”

  许三观看着他们笑,他说:“我没有发烧,我就是觉得冷,我觉得冷是因为我卖……”

  他们打断他的话,“觉得冷就是发烧,你摸摸额头。”

  许三观还是看着他们笑,没有伸手去摸额头,他们催他:

  “你快摸一下额头,摸一下你就知道了。摸一下额头又不费什么力气,你为什么不把手抬起来?”

  许三观抬起手来,去摸自己的额头,他们看着他,问他:

  “是不是很烫?”

  许三观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摸不出来,我的额头和我的手一样冷。”

  “我来摸一摸。”

  有一个人说着走过来,把手放在了许三观的额头上,他对他们说:

  他的额头是很冷。”

  另一个人说:“你的手刚从抽管里拿出来,你的手热乎乎的,你用你自己的额头去试试。”

  那个人就把自己的额头贴到许三观的额头上,贴了一会后,他转过身来摸着自己的额头、对他们说:

  “是不是我发烧了?我比他烫多了。”

  接着那个人对他们说:“你们来试试。”

  他们就一个一个走过来,一个挨着一个贴了贴许三观的额头,最后他们同意许三观的话,他们对他说:

  “你说得对,你没有发烧,是我们发烧了。”

  他们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了一阵后,有一个人吹赵了口哨,另外几个人也吹起了口哨,他们吹着口哨走开去了,许三观看着他们走去,直到他们走远了,看不见了,他们的口哨也听不到了。许三观

  这时候一个人笑了起来,他在墙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的周围都是阳光,他觉得自己身体比刚才暖和一些了,而抓住衣领的两只手已经冻麻了,他就把手放下来、插到了袖管里。

  许三观从林浦坐船到了北荡

许三观从林浦坐船到了北荡,又从北荡到了西塘,然后他来到了百里。许三观这时离家已经有三天了,三天前他在林浦卖了血,现在他又要去百里的医院卖血了。在百里,他走在河边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没有融化的积雪在街道两旁和泥浆一样肮脏了,百里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自己的脸被吹得又干又硬,像是挂在屋檐下的鱼干,他棉袄的口袋里插着一只喝水的碗,手里拿着一包盐,他吃着盐往前走,嘴里吃咸了,就下到河边的石阶上,舀两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后回到街道上,继续吃着盐走

  去。

  这一天下午,许三现在百里的医院卖了血以后,刚刚走到街上,还没有走到医院对面那家饭店,还没有吃下去一盘炒猪肝,喝下去二两黄酒,他就走不动了。他双手抱住自己,在街道中间抖成一团,他的两枝折断似的,他的两条腿一弯,他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在街上的人不知道他患了什么病,他们问他,他的嘴巴哆嗦着说不清楚,他们就说把他往医院里送,他们说:好在医院就在对面,走几步路就到了。有人把他背到了肩上,要到医院去,这时候他口齿清楚了,他连着说:

  “不、不、不,不去……”

  他们说:“你病了,你病得很重,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像你这么乱抖的人,我们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还是说:“不、不、不……”

  他们就问他:“你告诉我们,你患了什么病?你是急性的病?还是慢性的?要是急性的病,我们一定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们看到他的嘴巴胡乱地动了起来,他说了些什么,他们谁也听不懂,他们问他们:

  “他在说些什么?”

  他们回答:“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别管他说什么了,快把他往医院里送吧。”

  这时候他又把话说清楚了,他说:

  “我没病。”

  他们都听到了这三个字,他们说:

  “他说他没有病,没有病怎么还这样乱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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