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进公司头一件事,便是打开面前的工作记录。最近越来越健忘,许多事堆到面前转身就忘。默言一再安慰我,更年期至少要再过十五年才会来临,我笑着打断他,你不用再刻意提醒,我已经三十岁了。
我三十岁了,当然还没有结婚,结婚的机会是有过的,不过,你知道,女人年轻时总是对一些东西过于执著,兜兜转转换了十几任男友,最后为自己的第二任和第八任男友成了他人的优秀丈夫而婉惜,并深信在他们成熟的道路上,自己起了重要的促进作用。秦默言回国后一再打趣我,静琳,你还是像十七岁时没有变,相信感觉不承认现实。我说你还不是一样,吃苦受累弄回来一个“海龟”身份,却发现早已经鼎盛过时。他苦笑,学生时便知根知底的一对活宝,到如今最大的乐趣还是斗嘴。
我正考虑晚上去电视台做节目的搭配,秘书LINDA推门进来:“祁小姐,北方公司的传真过来了,你先过目一下?”我正色欠了欠身:“知道了,一会给你意见。”22岁的小女孩微笑退了出去,脸色粉红像极我屏保桌面上的樱桃小丸子。怪事,近来似乎有童心勃发的迹象,莫非真的老了?我自嘲,拍了拍额头。
三十岁真是尴尬之年,女友们婚后携儿契夫地来看我,个个一脸同情,当年的才女至今打着光棍,对不起群众对不起社会。她们自作主张地给我报了名,电视相亲,据说能避免当事双方的窘迫,顺便还扩大了交际圈。出发前我犹豫了好一会,到底是穿那件粉红色夏奈尔长裙,还是那套湖蓝色宝姿套装?我很快就否决了这两套方案,夏奈儿牌子过时了,穿着它会让人以为我食古不化;套装,太郑重,总是脱不开办公室的关系。考虑许久,还是夏天时已穿过数次的米白色亚麻长裤配无袖上装,清爽又不失端庄。
演播大厅里一时乱糟糟的,受邀男女嘉宾,举着各自的号码牌对号入座,亲友团正在排练喝彩,我面前,伸过来一支黄色康乃馨。
“怎么不是红玫瑰,太没有诚意。”我抬头,秦默言赶得气喘吁吁,多年老友自愿为我打气,来非常男女现场充当我唯一的后援团。他擦着汗站在台下:“玫瑰,只能给最心爱的人,今晚是检验你魅力的时刻,我保持观望。”一不留神他又冒出了行业术语,做股票经纪的,一张嘴吃四方,我还想要反驳,编导打了个手势,镁光灯顿时强烈地照在舞台上,会场安静了下来。
我发现相亲这件事要做的准备工作,其复杂并不亚于我公司的任何一件CASE,所有嘉宾都带来巧舌如簧的后援团,台上人俨然个个翘楚,有爱心,有经济,优雅无双。一开始就有人送玫瑰,给现场印象分最高的女3号,没想到亲友团代表看走眼,花交到我手上,女3号沉下脸,急得送花的男5号不停跳脚,这对颇有希望的选手到最后弃了权,女孩暗地里抱怨,连送花对象都搞不清的后援团,其核心人物的素质也可想而知,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肯定事事要我亲历亲为。
节目最后,倒是起先几位不太动声色的嘉宾,各自互赠了礼物,看起来还有下文的样子。生活里很多时候是这样,不可能的恰恰成为现实。我百无聊赖在车里伸了个懒腰,一旁的秦默言手握方向盘偷笑,我把纪念品——一只小玩具熊——朝他丢过去:“我没人要,你居然还这么开心。”他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没人要,不如我要,说真的,你没发现我有很多优点,比如乐观、自信、坚定,还有幽默感。现在熊市股票贬值得厉害,你要抓好我这只潜力股,将来大大翻番。”“开玩笑,本小姐要愿意降低标准,现在就不会和你挤一部老夏利了。”我在默言面前,从来就不是淑女,我们从不为彼此的表现感到惊讶,相信生活中存在的一切必然有其深刻的合理性,所以相处得很轻松。
车在一个路口熄了火,默言跳下去摆弄了一阵,最后一摊双手:“没办法,快到报废年限的车就这样,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发脾气。”简直让人哭笑不得,离家还有整整五站路,天上下着雨,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踮起古奇的鞋跟,用报纸遮头,招手拦下辆出租车。
公司里新来的副总经理,居然是电视相亲的男1号,PETER梁,台湾来的博士后,三十几岁,头发精短衣领洁白,不至于引起女职员们尖叫,心动是实实在在的,铂金王老五嘛。我看见LINDA的香水换成了三宅一生,在他面前举止单纯到可疑,不由得想起过去一位女友曾说,女人一生最热衷的只有两件事,要么消耗掉爱情,要么被爱情所消耗。想想这两件事好像都和我关系不密切,总在我还未果断出击时,对方便转移了战场。现在人讲究效率,谈恋爱结婚买房子生孩子这种种人生大事,恨不得立等可取。我一时疏忽错过了后来的绩优股,如今三十岁眼角爬上细纹,身边青春女孩的心事早看得通透,也不会可笑到去和她们争宠,爱情、事业,这两者在我心目中的轻重,已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了。
好像我突然走上桃花运,梁生在圣诞节邀我共进晚餐,据说这是西方的另一个情人节,适合向心上人表达爱慕之情。我在装修精致的意大利餐厅里,用叉子对付面前盘子里硬邦邦的面条,铂金王老五握住我光秃秃的手指宣布,你需要一枚戒指。我心里惊喜,言语却是畏缩:“我不年轻了。”“那有什么关系,其实和你在一起,比跟那些小女孩相处更轻松愉快。”他眸子里有种坚定软化了我,我慢慢低下头去。
一个月后,我习惯坐PETER的白色本田上下班,他每天派人给我送新鲜的百合,办公室里暗香浮动。
秦默言动员我买股票,说现在是世纪大底,等日后必有丰厚回报。我说你别把我的养老金给赔了,万一嫁不出去我要靠它防身。他说你别把老同学想得那么没用,我给客户做股票都提取10的佣金,对你,终生免费,还有你嫁不出去了通知我一声,我立马接收。
玩笑归玩笑,我还是交给他十万好让他完成指标,最近股市不景气,证卷经纪们人人日子难过,我不是不知道。这十万我本打算用来付新房的首期,我终于下了要嫁的决心,在三十岁生日的前夕。PETER不花心也无不良嗜好,嫁给他物质方面该是不用担什么心的,既然自己爱的能力渐渐不够,那么抓住一个爱我的是当务之急。我又像回到了大学时代,和初恋手拉手逛街的情景,只是偶尔,PETER会一马当先地把我抛在身后,点菜时不问我口味自作主张,我有些不悦,不过想想算了,反正我要的是合适的结婚对象,而不是爱人恋人情人等等华而不实的东西。
我们印了喜贴,按照他台湾老家的规矩在公司分喜饼,LINDA接过喜饼时,神色有些黯然:“祁小姐,你婚后是不是就不来上班了?”我笑:“谁说的,我离开工作,人生乐趣就少去了一大半。”“可是梁经理说,你以后不再回公司了,让我把办公室彻底整理一下。”我心里“咯噔”一下,可还是保持微笑:“他开玩笑呢,你把上个月的销售记录先拿来吧。”
LINDA退了出去,我颓然跌坐在座位上,想到和PETER家人见面时的情景:他母亲详细描述了她初为人媳的种种艰辛,言下之意我是太轻松太过于自由了,过去当媳妇,是不能和婆婆同桌吃饭的。我看着她那得体的旗袍,寒意油然而生,无法想象在这样一个环境下自己的后半生,该会是怎样的苦闷和压抑。PETER完全遵照他母亲的意思,他从来不反对她做的任何决定,在她面前,他只是个小男孩。我总算明白他之所以选择我,是因为他母亲极不欣赏他过去的女友,他以为我成熟端庄稳重,他要一个现成听话的妻子,要用婚姻完成对寡母的交代,这个交代,不是我,我想,也迟早会是别人。
我还是决定结婚了。
领完证,我的新郎拎了桶多乐士在刚付了首期的新房里刷墙,头上滑稽地戴着顶报纸的小帽,过了会停下来,接过我手中的矿泉水一饮而尽:“你可想好了,我现在手里的股票还趴在地板上,买了房,恐怕结婚时就只能睡床垫了。”我长发随意地绾在脑后,脸上粘着油漆:“我还不了解你,不到最后关头从来不发愤图强,要不是嫁不出去我才没心情理你。”默言嘻嘻哈哈地:“彼此彼此啊,我们事先了解得足够深切,将来搭伙过日子才不会幻想破灭。”好像他说得也对,之所以要选择婚姻,应该是看到了对方的缺点并决定容忍,可许多人常常把这件事的顺序倒过来,因为爱就不顾实际地要求,到最后阴错阳差。
我辞了职,这些年打拼很累,想要调整状态,充充电换个步伐再出发,我报了名进修管理。默言说那我就先养着你,不过你不能总是上外国餐厅。他在美国蹲地下室的几年,居然学会了一手厨艺绝活,做出的意大利面酱香浓郁,面条脆韧却不至于硬到像暗器。我在一旁碍手碍脚,说:“你小子行啊,什么时候变这么出息了,以前还真低估了你的实力。”他把滚热的肉汤从左手换到右手,一个劲嘘着腮帮:“我估计等你动手是没戏了,要为将来自救打基础不是。”我用汤匙刮了刮他的鼻梁,两个人笑成一团。
有人敲门,我打开则个包装成巨大心形的花篮,99朵红玫瑰,象征天长地久,旁边还有一封信,这样写着:“亲爱的贤妻大人,今天是我们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从现在开始,我会宠你,不会骗你,答应你的每一件事情,我都会做到,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所以我说,其实我暗恋了你十年,只是你身边一直有更理想的人选,在你幸福时,我不想打扰你;要是你难过了,请记得我时刻在你身后,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我也会感谢生命里曾与你同行的时光。”
我看着这封信,看着厨房里那个不停忙碌的男人背影,视线渐渐模糊了,我忘了告诉他,其实我等待这份表白已有多年,我一直以为他对我无爱,所以在失望中一次次投入,然后一次次失败,每一次,都比原先更偏离爱情本身。是他说过,玫瑰,只能给最心爱的人。
也许这都市里许多人,内心都曾等待过这样一份拥抱:平和自然,亲切诚恳,温暖如友,宠爱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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