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房间是他对档案室的独特称呼
小房间是他对档案室的独特称呼,看他广播倒是确有其事。这意味着今天他可以站在大玻璃窗外面,用崇拜的眼光看他最好的朋友和偶像让-卢做节目。平时皮埃罗只能在家里从收音机里听他的节目。
“好哇,我给你留个前排座。”
皮埃罗的笑容比电梯的灯光还要灿烂,电梯门关上了。
让-卢穿过楼梯平台,敲进密码,开了门。身兼接待员和秘书两职的拉吉尔的长木桌正位于进口处。身材消瘦,深色皮肤的女孩有着窄窄的、讨人喜欢的小脸,平时总是一副掌管一切的表情。她用手指戳向他的方向训斥:“你太冒险啦!总有一天,我得把你关在外面!”
让-卢走近她,像对付一把上膛的枪一样小心地推开她的手劝说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这样戳手指头吗?要是它上了膛,走了火怎么办?你怎么还在这里?连皮埃罗也没走。是不是要举行晚会却瞒着我?”
“哪有什么晚会,无非是加班而已。这都要怪你。你把收听率都抢走了,我们只好加班加点赶上你。”
她把脑袋朝后一点。
“去见老板。有新闻啦。”
“好事?坏事?不好不坏?还是他终于要向你求婚?”
“他会告诉你的。他在经理室。”拉吉尔暧昧地笑而不答。
让-卢走过她,轻轻走过奶油色王冠图案的蓝色地毯。他在右手最后一扇门前停下,径自开门走进去。老板坐在桌子后面——他想都想得出来——正在打电话。一天中这个时候,办公室总是充满烟雾,变得幽深莫测,老板手中的香烟和他之前抽完的无数香烟的灵魂在此汇聚一堂。
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经理是让-卢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吸可怕的俄国香烟的人,这些香烟有着长长的硬纸烟嘴,吸之前要实施巫术仪式一般摆弄一番。
毕加罗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他坐进桌子前面的黑色皮扶手椅中的一把。毕加罗打完电话,关上对讲机,让-卢挥手赶了赶面前的空气。“这个房间是为那些想念浓雾的人准备的吗?所谓‘不回伦敦毋宁死’,不如说‘回到伦敦被熏死’算了。大老板知道你趁他不在时这样污染这间办公室吗?我手头有足够的证据,说不定哪天告你一笔,够你受一辈子。”
蒙特卡洛广播电台是摩纳哥公国的意大利语广播电台,目前已由一家大私人广播公司接管。公司总部设在意大利米兰。总裁有重大会议时才偶尔露面,平时由毕加罗驻守在摩纳哥,负责管理事务。
“让-卢,你这混蛋。你是个肮脏、没胆的混蛋。”
“你怎么能抽这玩意儿?你弄出来的已经差不多不是烟雾,而是毒气了!没准你多年前就已经中毒身亡而我们还不知道,一直都在和你的鬼魂打交道。”
“对于这类女人般的评论,我用沉默表示不屑。”毕加罗反驳道。他面无表情地坐着,对烟雾和让-卢的幽默都无动于衷。“我等你不是为了让尊臀坐在我的扶手椅上对我的香烟胡言乱语。请注意,我不多和你争论,是因为你连一点脑子也没有……”
他们几年来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互相挖苦的仪式。不过,让-卢至今仍然觉得他们算不上朋友。挖苦的玩笑话掩盖了罗伯特•毕加罗的真实本性。他可谓颇有灵性,但显然也不失城府。有灵性的人往往给予世界的超过他所索取的;世故之人则总是尽可能多得到、少付出。让-卢非常清楚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以及他的具体处境:他是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当红节目“声音”的主持。像毕加罗这样的人,若非因为有许多人在家里听你的节目,他才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我把你踢到门外之前,只想表达一下我对你和你的节目的看法……”他靠回椅背,终于把香烟按进充满尸体的烟灰缸,四周突然陷入紧张的沉默。他带着抓到一手好牌的人的得意口气说:“我接到了一个关于‘声音’的电话。它来自一个和宫廷非常亲近的人。别问我是谁,因为我可以告诉你罪行,却不能透露罪犯身份……”
老板的声调突然变了。他脸上荡起一个巨大的笑容,甩出一手同花顺:“亲王亲自向我表达了他对这个节目的欣赏之情!”
让-卢也咧嘴笑着站了起来,和他击掌相庆,然后又回身坐下。毕加罗仍旧沉浸在胜利的得意中。
“蒙特卡洛一直让世人觉得是一个有钱人的地盘,是个躲避世界各处税务的避风港。最近所有坏事都发生在美国,世界各地遍布经济犯罪,我们这里却变得有点乏味了……”
他说“我们”的时候,仿佛在世界面前表示谦恭,但给人的感觉是他其实对别处的问题漠不关心。他从烟盒里又摸出一根香烟,折断过滤嘴,把烟塞进嘴里点着。
“几年以前,这个时候赌场里该有两千人。可是这些天,有的晚上这里简直有种萧条的气氛,让人受不了。你给‘声音’带来的变化,也就是它对社会问题的关注,表现了新的观念。现在,很多人认为蒙特卡洛广播电台是一个他们可以解决问题,可以打电话求助的地方。这对广播台也是件大好事,我对此并不否认。我们现在有了一大串新赞助商,他们排队等着被接受。这标志着节目的成功。”
让-卢本能地耸了耸眉毛
让-卢本能地耸了耸眉毛,笑了起来。毕加罗是一个经理,说到底,成功对他而言,无非是松了口气,写年终报告时多一点满足感。换言之,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明星主持人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经济时代。
“我必须承认我们干得还不错。特别是你。除了节目的新形式和其他那些改进之外,它之所以成功还在于你是个能说法语和意大利语的主持人。我则无非是尽了本职……”
毕加罗含糊地挥了挥手,装模作样地谦虚一下。其实他赞美的是他自己精明的管理天赋。他用天生外交家的圆滑语言想总结的,无非是节目的力量和它的主持人的双语能力使他得以大胆尝试新的做法。他受到收听率和听众的热情的鼓舞,与欧洲2台展开合作,后者是一家从巴黎广播的法国广播电台,其节目思路与蒙特卡洛电台的非常近似。结果,现在“声音”在意大利和法国大多数地区都被收听。
罗伯特•毕加罗把脚跷到桌子上,将烟喷向空中。让-卢觉得这是一个典型的官僚姿态。大老板没准会看不惯。经理继续得意地说着:“音乐颁奖在六月底七月初就要举行。我听说可能会要你去主持。接下来还有电影电视节。你正在稳步上升啊,让-卢。别的家伙要向电视业发展可能会有问题。可是你长得帅,要是你走对路的话,我估计很快电视和广播业会为了你大打出手。”
“我估计,”让-卢微笑着看了看表提醒他,“劳伦特已经快要急疯了。我们需要为今晚的节目准备一个进程表,可到现在还没有谈过。”
“告诉那个前任导播和撰稿人他也可以被踢到门外去了……”
让-卢朝门口走去。毕加罗喊住了他:“让-卢?”
“什么事?”
“不用说,假如你到电视台去,还是由我当你的经纪人……”
让-卢觉得毕加罗的表情狡猾无比。他暗自决定到时候一定问他要个高价钱。
“我受够了你的烟熏,将来你为我的钱要付出同样代价。”
他关门时,罗伯特•毕加罗正带着梦幻的表情看着天花板。让-卢觉得他已经在算计将来会赚到的大笔钞票。
2
让-卢透过控制室的大窗户欣赏着城市夜景,港口风平浪静的水面反映出灯光点点。海面上矗立着保护神般的阿吉尔山,它的顶峰上安装了转播塔,夜空中,一排红色小灯遥遥闪烁。广播信号正是通过这个转播塔覆盖到整个意大利。
“开工了!”劳伦特的声音通过内部对讲机从后面传来,“各就各位!”
主持人省掉回答,从窗口走回自己的位置。他戴上耳机,坐到麦克风前。控制室里的劳伦特张开五指,表示离广告结束还有5秒钟。
“声音”节目的开头曲播完,节目正式开始。在此之前,节目播放的都是休闲内容。
“我是让-卢•维第埃。这里是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声音’节目。我们希望今天这个美好的五月之夜,不会有人需要我们的帮助,播放的只有这些动听的音乐。噢,导播告诉我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了。”
墙上的红灯亮起,劳伦特用右手点点他,提醒他接电话。让-卢用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身子向前探,凑近麦克风。
“你好?”
电话里传来一阵静电嗡嗡声,然后一片死寂。让-卢抬起头,冲劳伦特皱了皱眉头。导播耸了耸肩,表示不是他们的责任。
“喂,你好?”
终于,回答穿透空气到来,这答复又再度穿越时空,播放到千家万户。它侵入导播的麦克风,盘踞在人们的心中,渗透人们的生活。从这个时刻起,很长一段时间,黑夜将黑得更加密不透风,人们将不得不营造各种声音,来填补沉寂。
“嘿,让-卢。”
这个男人的声音里有点不自然的地方。它闷声闷气,语调机械,毫无感情。话语有种沉闷的回音,仿佛飞机在远处起飞传来的隐隐噪音。让-卢再次不安地看看劳伦特,后者用手指在空中画着圈子,表示这种声音是线路造成的。
“你好。请问你是谁?”
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随后,带着不自然回音的声音再度闷声闷气地响起。
“这并不重要。我是人而非人。”
“你的声音有点不清楚,我听不大明白。请问你是在哪里打的电话?”
一阵沉默。仿佛一架不知飞往何处的飞机绝尘而去,留下若有若无的尾气。
说话的人并不理会让-卢的问题
说话的人并不理会让-卢的问题。“那也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开口的时候到了,即使它意味着从此你我都将无法回头,我们也别无选择。”
“为什么?”
“我很快会遭到追捕,你则将成为追逐影子的猎犬中的一只。那真不幸啊,因为现在,此刻,你和我完全一样。我们俩是一回事。”
“此话怎讲?”
“我们俩对于这个世界而言,都是没有面目的人。人们闭着眼睛听我们的声音,想象我们的样子。可是在外面,充满了只想给自己寻找一张面孔,骄傲地展示它的人,他们热衷于炮制一张与所有其他人都不同的面孔。他们只关心这个。现在,时候到了,应该出去,看看面孔背后的真相……”
“你指的是什么?”
又一阵沉默,时间长得让人怀疑电话已经挂断。然而声音再度响起,里面仿佛还掺杂着隐隐的笑声。
“过些时候,你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正在斟酌自己的话语。
“不必担心。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那么你为什么打电话?为什么和我说话呢?”
“因为我寂寞。”
让-卢困惑地把头埋在桌子上,手指挠着头发。
“你听起来像是关在监狱里。”
“我们全都被关在监狱里。我的监狱是我自己造的,但是它也一样难以逃离。”
“我很同情你。听起来你并不怎么喜欢人群。”
“你呢?”
“有时候不喜欢。有时候我试图了解他们,了解我为什么不喜欢他们。不过至少,我试着不去评判他们。”
“这一点我们也非常相似。唯一的区别在于,当你和他们谈完话,你会感觉到疲倦。你可以回家,停止思考,终止痛苦。我却做不到。我夜里难以入眠,因为我的痛苦从来不曾停息。”
“那么你会在夜里做点什么来止住这种痛苦吗?”
让-卢的问题可能直接了点。回答来得有些迟缓,仿佛被纸层层包裹着的某件物体渐渐被剥离到光天化日之中。
“我杀……”
“这是什么意思……”
让-卢的声音被扩音器传来的音乐声打断了。这是一段哀伤的音乐,旋律非常优美,然而由于紧跟着那两个字眼出现,它听起来仿佛一个威胁般飘进空中。它播放了大约10秒钟,然后戛然而止。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电话咔哒一声挂断。让-卢愕然抬头看着大家。房间里充满空调吹出的凉风,每个人的心头也凛凛发寒。然而大家同时又觉得浑身燥热不宁。
这个事件结束以后,他们竭力把节目做完,一直支撑到结尾的音乐响起。没有电话再打进来,或者准确地说,在奇怪的电话结束以后,电台接到了洪水般的电话,但是他们一个也不敢接进节目了。
让-卢摘下耳机,把它放到桌上麦克风旁边。他发觉尽管空调打得很足,头发仍旧浸透了汗水。
你我都将无法回头。
他播放了一些音乐,打发掉剩下的节目时间,还费劲心机地解释汤姆•威茨和意大利歌手帕奥罗•孔特之间颇为有趣的相似之处。这两人都是出色的歌手和著名的歌曲作者。幸运的是,他们事先排演过几个应急节目以应付突发事件,今晚就用上了其中一个。另外,他们还有几个备用的电话号码,万一节目进展不顺时可以启用。他们打通了几个熟悉的歌手和作家的电话,请求他们加入节目。花了大约15分钟讨论诗歌和弗朗西斯•卡罗尔的幽默。
“让-卢?”控制室的门打开,劳伦特的头探了出来。“你没事吧?”
让-卢目光茫然地看看他,回答道:“没事。”
他站起身,俩人一起走出播音室,正迎上混音师芭芭拉和音响技师雅克既困惑又有点躲闪的目光。芭芭拉穿着一件蓝色裙子,让-卢看到她胳膊下有两块大大的汗渍。
“来了几十个电话
“来了几十个电话。有两个人问,这是否是个神秘故事。另外有很多人认为这是我们提高收听率的拙劣把戏,对此表示愤慨。老板也打电话来了,气得发狂。他质问我们是否疯了。显然我们有个赞助商给他打了电话,而且肯定没怎么夸奖我们。”
让-卢想象着老板办公室里充满前所未有的浓烟的情景,以及一场想必不如节目开始之前那么愉快的谈话。“导播台为什么不过滤掉那个电话?”
“我要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好了。拉吉尔说电话并没有经过她就进来了。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它直接切进播音室的线路。肯定是出现了短路之类问题。我觉得肯定是那台新电子导播台出的乱子。我们总有一天会像《终结者》里一样和机器作战。等着瞧吧。”
他们离开了播音室,肩并肩朝毕加罗的办公室走去,一路上尽量避免彼此的目光。那两个字带来的虚无空间阻隔在他们之间。
我杀……
“那段结尾的音乐又是怎么回事?听起来有点熟悉。”
“我也这么觉得。我想是段电影配乐吧。好像是《男欢女爱》【法国导演克洛德•勒卢赫的成名之作。】里的配乐,那是勒卢赫导的一部老电影。1966年左右拍的。”
“它有什么意义呢?”
“你问我吗?”
让-卢愣了愣神。这个事件超出他以往做节目的经验,他心里乱成一团。“你有什么高见吗?”
“它没什么意义。”劳伦特焦躁地挥了挥手,仿佛想说服自己。
“你这么看吗?”
“是的。导播台的怪事不算的话,我觉得这其实是个拙劣的玩笑,大概是哪个白痴干的。”
他们在毕加罗的门口站住,让-卢扭开把手。他们终于交换了目光。
“这无非是件可以到运动俱乐部讲讲,让大家乐一下的怪事罢了。”劳伦特带着没把握的表情补充了一句。
让-卢推开门,走进导播办公室。他不禁纳闷,这个电话究竟是一个允诺,还是一个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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