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冈日森格终于走
父亲和冈日森格终于走到了行刑台下。这儿没有狗只有人,这儿的人沉浸在砍手的庄严里,脸上没有表情,哪怕是一丝惊讶的表情。父亲掀掉了冈日森格的牛皮,双手托着它的肚子,连推带抱地让它登上了行刑台。
獒王虎头雪獒远远地看着,愣了。所有刚才注意过那头牛的藏獒以及小喽藏狗都愣了,接着就是一片吠声。獒王没有吠,它回忆着刚才父亲和冈日森格通过的情形,一丝隐忧像饥饿的感觉在身心各处袅袅升起。它并不认为这是人的鬼主意,它觉得冈日森格居然能够在它的眼皮底下蒙混过关,完全是靠了一只优秀藏獒不凡的素质和禀性——超常的机灵和超常的胆略。它喜欢这样的藏獒,同时又警惕着这样的藏獒。如果这样的藏獒属于自己终身厮守的这片草原,那就是一员杀伐野兽保护人类极其财产的干将;如果它来自一片敌对的草原,那就坏了,那肯定就是一种不能让西结古草原平安宁静的强大威胁,一定要毫不客气地赶走它,不,不能赶走它,应该咬死它,必须咬死它。獒王虎头雪獒恨恨地想着,多少有点失态地从嗓子眼里呼出了几口粗重的闷气。
一上行刑台,冈日森格就径直走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确切地说是走向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孩子。“冈日森格?”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冈日森格朝孩子们摇了摇尾巴,瞪起眼睛望着那些死拽着主人的彪形大汉。但是它没有发出叫声,甚至也没有龇出虎牙来吓唬吓唬他们。它知道现在不是对抗的时候,一个庄严肃穆的仪式就要举行,一个不是狗(哪怕它是气高胆壮的藏獒)所能抗拒的人的整体意志正在出现;更知道它自己现在的状况——它正在伤痛之中,已经没有对抗任何敌手的能力了。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主人然后和他们一起接受被人宰割的命运。它卧在刀疤身边,和主人一样面对着用来砍手的木案和两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
父亲跟在冈日森格后面,走向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笑着问道:“你们叫它冈日森格,我也叫它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是什么意思?”大脑门的孩子用下巴蹭着彪形大汉揪住自己肩膀的手使劲侧过头来,看了看刀疤说:“雪山狮子。”父亲问道:“冈日森格就是雪山狮子?你们怎么知道?”大脑门一脸懵懂,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问。父亲大声说:“我告诉你们吧,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说了,冈日森格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转世,它前世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是一只多情多义的神狗,谁也不能欺负它。你们现在把我的话重复一遍,用藏话重复,大声重复,让这里的人都听到。”刀疤问大脑门:“他在说什么?”大脑门把父亲的话告诉了他,跟冈日森格一样机灵的刀疤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几乎是喊着用藏话说起来。
然后父亲若无其事地走向了一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跷起大拇指笑着说:“你的刀真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装饰得这么华丽的刀。”操刀手看父亲一身汉装,知道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也从面具后面笑了笑。父亲感觉到他是友好的,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就把手伸了过去:“能看看你的刀吗?”操刀手搞不懂父亲要干什么,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父亲干脆把手伸向他的怀抱,抓住了骷髅刀的刀柄。操刀手犹豫了一下,居然松开了手。父亲拿过刀来,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从刀柄一直欣赏到刀尖。
行刑台下响起了一阵喧哗。狗们叫起来。父亲抬起头,看到七个红帽咒师正在把金灿灿的除逆戟槊举起来,七个黑帽神汉正在把斑斑斓斓的人头鼓举起来,七个黄帽女巫正在把环佩丁当的断魔锡杖举起来,三七二十一个部落灵异者在举起法器的同时,都把头扭向了一条人群自动让开的通道。通道上走来一群衣着华贵的人,两边的牧人都静静地弯下了腰,个个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甚至连狗也知道肃静,再也不叫了,哪怕是欢快的吠叫。父亲望着他们,发现早晨见过的齐美管家也混杂在里头,便知道这是些什么身份的人了。但是他仍然没有想到,西结古草原所有部落的头人和管家都来了,包括前面提到的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和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
头人和管家们迅速走来,停留在行刑台下一片专门为他们留出来的空地上。这就是说,仪式的主人大格列和被邀请的各个部落的贵客都已经到了,行刑马上就要开始。操刀手朝着父亲礼貌地弯了弯腰,意思是说:“还我的刀来。”父亲冷冷地笑着,突然朝后一跳,冲过去一把揪住了冈日森格绵长的鬣毛。冈日森格吓了一跳,侧头不安地望着父亲。父亲扯开嗓门喊起来:
“听着,听着,底下的人都听着。今天你们大家都来了,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是来看砍手的,还是来看我和冈日森格的?我今天不活了,冈日森格也不活了,我们今天豁出去了。”
行刑台下一片骚动。吠声再次响起。大部分人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只是觉得父亲的形象十分可怕:一手举着闪闪发光的骷髅刀,一手拽着丝毫不做反抗的冈日森格,面孔狰狞,声嘶力竭,差不多就是个镇压邪祟的大威德布威金刚了。父亲等狗叫停止了又喊道:
“冈日森格是什么狗?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它是雪山狮子,是来自阿尼玛卿雪山的神,它前世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现在又来保护西结古草原了,你们不会不管它的死活吧?至于我,我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是不是?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说了,我是个吉祥的汉人,所有的喇嘛都要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我,因为是我把雪山狮子的化身带到西结古草原来的。我告诉你们,我是狗的朋友,是狗的恩人,我救了冈日森格的命,还救了大黑獒那日的命,草原上的人都说我是远来的汉菩萨,是来给西结古草原谋幸福的。我现在郑重宣布,你们谁要是砍了这七个孩子的手,我就砍死冈日森格,然后再去西结古寺砍死大黑獒那日,最后砍死我这个汉菩萨。”
父亲喊叫着,拉着冈日森格过去,把硕大的獒头摁在了木案上。冈日森格听到父亲叫了好几声自己的名字,便知道父亲的用意了,顺从地一动不动,只是用眨巴的眼睛问着父亲:你真的想砍了我吗?
行刑台下,狗群吆喝着朝前涌过来。它们看着父亲举刀摁头的样子,以为父亲真要杀了冈日森格,便助威似的吠叫起来。只有獒王虎头雪獒一声不吭。它侧耳听着父亲的话,研究着父亲的表情,虽然没有听懂,也没有研究明白,但却准确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一直都在充当藏獒的保护者的汉人是不可能杀死冈日森格的,所有的人包括西结古草原的人都不可能杀了这只外来的雪山狮子,要杀了它的只能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确切地说,是它——西结古草原的獒王虎头雪獒。獒王随着狗群朝前跑去,快到行刑台时它停下了。它用声音和眼色阻止了领地狗的涌动,然后就静静地观察着台上的一切,也观察着机会的出现。没有,没有,没有机会。它不停地遗憾着,知道在这种人声嘈杂狗影泛滥的地方,自己很难实现杀死冈日森格的计划,甚至连咬它一口,吠它一声的机会也没有。它有点沮丧地后退了几步,突然不满起来:冈日森格是一个来犯者,它的主人是上阿妈的仇家,怎么不见西结古草原的人跳到台上对它表示一下自己的愤怒呢?难道他们也像大黑獒那日一样喜欢上了这只漂亮英俊的狮头公獒?不,这是不允许的,老天不允许,祖先不允许,我们藏獒坚决不允许。咬死它,咬死它,尽快咬死它。獒王虎头雪獒越想越觉得自己必须亲自咬死它。
而在人群里,懂汉话的齐美管家一遍遍地把父亲的话翻译给一些听不懂汉话的头人和管家们听。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说:“我也听说丹增活佛说过这样的话,丹增活佛没看错人吧?”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说:“我佩服不怕死的汉人,更佩服能够救活藏獒性命的汉人。但是他不该保护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他一保护他们,就不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汉菩萨,而是上阿妈草原的汉菩萨了。”
父亲挥着骷髅刀继续喊叫着:“你们谁是管事儿的?快过来呀,把这七个孩子放了,要不然我就要砍了,真的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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