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藏獒朝着西结古
两只藏獒朝着西结古的方向走去,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父亲。父亲牵着马跟了过去。它们又开始往前走。父亲试探似的停了下来,它们便停下来等着父亲。父亲对麦政委说:“不是它要吃东西,是有人要吃东西。”麦政委问道:“谁?”父亲说:“还能是谁,它的主人呗。我们得赶快跟着它们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看来它们到这个地方来接我是有目的的,因为它们知道只有我这个好心肠的外来人才能解救它们的主人。”父亲这么一说,冈日森格就把羊皮口袋放到地上了。父亲过去捡起来,塞进了马背上的褡裢。麦政委说:“我看你把狗想象成你自己了,它们怎么会知道这些。不过我欣赏你这样想,这样想是对的,有利于工作。”
一行人跟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朝前走去。在冈日森格,这一次是真的要去寻找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在大黑獒那日,是爱的驱动,冈日森格走到哪里,它就必须跟到哪里。而人的目的就复杂多了:为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同时还为了藏扎西,为了冈日森格,为了西结古草原和上阿妈草原的和平宁静,为了工作委员会的工作,为了下一步在草原上顺利建立部落之外的政权。
麦政委作为青果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总部的一把手,之所以亲自带人来到西结古草原,完全是因为父亲反映的问题和父亲以藏獒为友的做法在他看来无比重要。他根据各个工委汇报的情况,知道在青果阿妈草原,藏狗尤其是藏獒既是牧民生活必不可少的伴侣,又是崇拜的对象,团结最广大牧民群众的一个关键,就是团结草原的狗尤其是藏獒。只要藏獒欢迎你,牧民群众就能欢迎你。你对藏獒有一份爱,牧民对你就有十分情。但麦政委只是在纸上谈狗,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团结藏獒,怎样才能让藏獒欢迎你并和它们建立感情。他这次跟着父亲来西结古草原,也有一点拜父亲为师的意思,所以他和父亲说话就随便一点。和父亲相反,麦政委是个怕狗的人,什么狗都怕,好像他前世是一匹被狗咬怕了的狼,见什么都凶巴巴的有一点气冲霄汉,唯独不敢见狗。后来父亲才知道,麦政委小时候在山东老家要过几年饭,那里的狗见穷人就咬,见富人就摇,不像草原上的藏獒,眼睛里全然没有富人和穷人的区别,有的只是好人和坏人、家人和外人、亲人和仇人的区别。麦政委被老家的势利狗咬怕了。
不怕狗的父亲和怕狗的麦政委跟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没走多远,父亲就说:“它们离开野驴河了,看来它们要去的地方不是碉房山,是别的地方。麦政委,你说怎么办,我们是跟呢还是不跟?”麦政委说:“你来确定吧,我听你的。”父亲说:“还是让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来确定吧,如果它们希望我们跟着,说明它们对我对麦政委你都是信任的。如果它们只希望我跟着不希望你跟着,那就说明它们并不知道你的到来对它们有利还是有害,你最好不要跟着,等你证明了你的意图并取得了它们的信任以后再说。如果你硬要跟着,它们就会乱走一气直到把你甩掉。”麦政委说:“我只听说狗听人的,没听说人听狗的,这样复杂的事情它们怎么能知道?”
父亲说:“人以为复杂的事情在藏獒看来其实是很简单的,因为它们有人所不及的直觉和准确的理解。就比如我们现在说话,你我的神态、语气、亲切的程度以及手势、距离等等,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早就注意到了,它们会由此得出你是我的朋友还是亲人还是上级还是敌人的结论,然后确定它们对你的态度。不信你看着,如果我打你一拳,你还我一拳,互相怒目而视,它们就会停下来观察事态的发展。如果我们紧接着哈哈大笑,它们就会释然地眨一下眼,放松地走路,以为这两个人就跟熟狗和熟狗打架一样,玩呢。而能够这样玩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彼此绝对是可以信赖的。”说着父亲从马背上斜过身子来,打了麦政委一拳。麦政委眉峰一皱,眼睛一横,举拳还了过来。似乎一直在专心走路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顿时停了下来,警觉地回望着他们。父亲突然哈哈大笑,又打了麦政委一拳说:“你看你看,冈日森格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它们又开始走路了。”麦政委说:“的确是这样。”正想笑出声音来给两只藏獒听听,就见自己的警卫员从后面蹿过来说:“汉扎西同志,我们大家都很尊重和爱戴首长,请你注意自己的行为,不要随便对首长动手动脚。”麦政委忍不住哈哈大笑说:“看来人就是没有狗的理解能力强,狗知道的事情人不知道。”父亲跳下马背,认真地纠正道:“不是狗,是狗中的藏獒,应该是藏獒知道的事情人不知道。”
父亲让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确定麦政委是否可以跟着它们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过去把小白狗嘎嘎从大黑獒那日嘴上接到了自己怀里。父亲说:“还是让我抱着吧,你这样叼着,小狗不舒服。”大黑獒那日好像挺愿意的,眼睛眯着摇了摇尾巴。父亲抱着小白狗嘎嘎回到了马背上,走了片刻,就把小白狗嘎嘎交给了身边的麦政委。走在前面用眼睛的余光看着父亲的大黑獒那日立马停下了,闭上受伤的左眼只用右眼望着麦政委,一副猜忌重重的样子,肥厚的嘴唇震颤出一阵呼噜噜的声音,表示着它对父亲随便把它的孩子交给别人的不满。但是冈日森格没有停下,它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说明它早已看见父亲把小白狗嘎嘎交给了麦政委,还说明它觉得这没什么不妥的,麦政委和父亲是一样的人。甚至它都有可能做出这样的判断:父亲想救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但是他没有这个能力,就去把有权有威的麦政委请来了。大黑獒那日望望麦政委,又望望一直走在前面的冈日森格,似乎明白了冈日森格坚定的背影告诉它的是什么,双腿一跳,追了过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黑獒那日一直和冈日森格并排走着,尽管它右眼的余光依然不时地瞟着麦政委的怀抱,但再也没有回过身来。偶尔扭扭头,那也是为了让冈日森格舔舔它流泪的左眼。父亲说:“你可以跟着了,麦政委,它们知道你是专程来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如果它们不信任你而要千方百计甩掉你,那就绝不允许你抱着它们疼爱的小白狗。”麦政委说:“道理是对的,是不是事实就很难说了。”这时警卫员过来说:“首长我来吧。”说着从马背上探过身子来,把小白狗嘎嘎揪到了自己怀里。父亲说:“别别别,这是不允许的。”警卫员说:“谁不允许?”没等父亲回答,就听前面传来几声粗哑的吼叫。大黑獒那日和冈日森格一前一后跑了过来。父亲说:“快把小狗还给麦政委。”说着翻身下马,拦住了两只怒气冲冲的藏獒。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又跳又叫,直到惊慌失措的警卫员把小白狗嘎嘎送回到麦政委怀里。父亲说:“麦政委,看见了吧,这就是信任和不信任的区别。应该祝贺你啊,这么快就成了藏獒的朋友。”
再次上路的时候,父亲说:“现在它们至少已经知道你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是后面这几个人的上司。”麦政委摇头说:“无根无据,你凭什么这么说?”父亲说:“找根据还不容易,你让你的人把我抓起来,看它们怎么反应。”接下来的试验让麦政委心服口服。当父亲被跟随麦政委的几个人拽下马背,反剪着胳膊,痛叫起来的时候,奔跑过来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并没有扑向撕拽父亲的那几个人,而是扑向了麦政委。麦政委大惊失色,几乎脱手把小白狗嘎嘎扔到地上,喊了一声:“汉扎西快救我。”父亲哈哈大笑,他一笑,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就不扑不咬了,眨巴着眼睛疑惑地看着父亲,仿佛说:又跟熟狗和熟狗打架一样,玩呢?父亲走过去,从麦政委怀里接过眼看要掉下来的小白狗嘎嘎,蹲下来,高兴地拍拍大黑獒那日的头,又捋捋冈日森格额头上的长毛说:“好啊好啊,你们这么做真是让我高兴。”鼓励赞美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说,“赶紧走吧,不能再玩了,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要紧。”
但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走,即使父亲骑马走到了前面它们也不走。父亲又是手势又是喊叫:“走啊,走啊。”它们还是不走。父亲抬头一看,恍然明白过来:麦政委不见了。麦政委下马跑到不远处的草洼里方便去了。大概刚才吓得不轻,有一点禁不住了吧。
等麦政委回来后父亲说:“对它们来说你已经比我重要了,它们肯定是这样想的:汉扎西救不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能救他们的只能是这个麦政委了。你说它们聪明不聪明?你看,它们开始走了吧,它们是专门带着你走的。刚才你去方便了,它们不走;现在你的几个部下也去草洼里方便了,它们照走不误。孰重孰轻,它们可都掂量得一清二楚。”麦政委骑到马上说:“人都说势利狗,看来是名不虚传的。”父亲说:“这叫机灵不叫势利。要是它们势利,能在主人倒霉的时候如此执着地去寻找他们吗?麦政委,我给你提个建议,你把你的文书、警卫员和所有部下都换成藏獒,它们绝对会竭尽全力为你工作,任何时候都不会背叛你。”麦政委说:“那敢情好,那我就不是多猕总部的政委了,我成了青果阿妈草原的狗头,是真正的狗官了。”父亲说:“你不是狗头,是獒王,草原上的头人和牧民都会信赖你和倚重你,工作不用搞了,政权不用建立了,你以獒王的名义发号施令就可以了。要是去省上开会,谁也不带,就带两只威风凛凛的大藏獒,主席台上一坐,谁敢不毕恭毕敬。”麦政委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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