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活73(3)
大生活73(3)
老金本质是好的,从偷学校的电灯到卖鸵鸟蛋到瞒着重伤在床的柳东到处拉生意,最后把汽车轮胎都磨成气球那么薄了还敢沿岷江往汶川送装修材料,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的时候你可以控诉地主你却不可以控诉生活,因为地主可以打倒而生活是打不倒的。虽然柳东的两个车轮死得很惨,但他始终把老金是恨不动,人家历史上把骗来给母亲修坟的钱都拿出来救柳西了,一个人终生有一次为做一件好事而不惜倾家荡产的壮举,足够了,如果人人都能有一次这样的壮举,世界早就变成美好的人间个球的了。老金穷其一生左窜右窜上窜下窜到底是窜到他们那边去还是窜回我们这边来,柳东一直就是迷糊,大约是哪边实际往哪边窜吧?实际才是老金的硬道理。老金后来用刁德三的那个黑皮本子去敲诈那些高官,再后来他就从人世间消失了,人家像拍蚊子一样一拍一搓再噗地一吹,这世上仿佛从来就没有过老金。
老金最后的日子过得很快活。这匹老鲨鱼再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戴一副很深沉的墨镜假装不是他自己。岷江边上一堆烂铁,全卖成钱了也不够给农民兄弟付打捞费,老金故尔一口气潜回成都,据杜鹃说那个货主正提了火药枪满世界找他,他就考虑要不要再回延吉老家潜伏一段时间,老金对柳东说很对不起,要杀要剐随便你发落,唉,我真是鬼迷心窍啊,汽车轮胎都磨成气球了还敢跑生意,柳东心说你的错不在此,你的错在于你企图撇下我一人独窜,柳东没把这话说出来,不把话说得太透,朋友才能天长地久,和夫妻之间是一样的概念。
老金,我这里还有些闲钱,你拿去赔给那个货主,你总不能一辈子戴着墨镜鼠窜吧?世道本来黑暗,你鼠目寸光再戴一副墨镜,不定啥时候就窜到汽车轮下去了。火药枪打在身上大不了是个死,打在脸上就邋遢了,你那么清秀一张脸今后麻麻杂杂的用啥子到社会上去见人?
柳东拿出一沓子钱来,老金看着这钱,双唇紧抿,下巴上刻着一个大大的“人”字,他身子一前一后摇着,呆呆地说,看样子我要做些惊心动魄的事了。柳东并不是太在意这番话——老金口出狂言的时候,太多太多了。
救护车又来了要接柳东去医院献血,老金的喉头居然有些梗,我柳东兄弟已然这样了你们还逼他去卖血啊!
柳东笑笑说这是我这一辈子惟一心甘情愿去做的一件好事,你看为了让我的血干净些我连酒都不喝了。
柳东走进医院的采血站,李圆圆正在那里,脸色苍白而憔悴,看见柳东后她似乎松了口气。柳东问她,小东怎么样了,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神有些复杂,仿佛在期盼着什么。柳东抽完血要走的时候,她磨磨唧唧说,柳东,找个地方,我们,坐一坐?
医院花园里有一架很长的葡萄藤,成串的葡萄已有了雏形,无忧无虑地悬挂着,茂密的葡萄叶遮挡住全部的阳光,就很阴凉。他们在葡萄藤下坐了一坐。
“你的腰咋了?有些不大对劲。”
“噢,受了些轻伤,没有关系。小东那孩子,你把她调教得不错,但是嘛,太理想化了一些,恕我直言,小小年纪她的生存危机已然突现,她要这样一如既往地往下做人,三十岁以前不白了全部头发不被害得窜无所窜,那就是天大的奇迹,你应该把小东调教成和你一样的人,极其切合实际极端个人主义你说呢?我是很佩服你的,你不要自己活得明明白白的却教孩子去当傻瓜。我的下场就在那里明摆着的,那下场很好看吗?”
“问心无愧活一辈子不好吗?”
“绵羊小鸡儿乌龟王八都是一辈子问心无愧,他妈的我们假装有学问的人了!”
“那天我说的那些话你考虑过吗?”
“哪天你说的哪些话?噢,我懂了。恍了一圈儿你发现还是柳东实在故尔想恍回来?为了小东?我说过了,但凡有我大东在,小东永远不缺血。……从前我过得挺平静的,突然有了你,就把水给我搅浑了,我暗无天日过了很久终于有个出头之日了你又来了?”
“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我这人你应该了解的,我一张嘴,那心就在舌头尖上,你真想收心了?船到码头车到站了?那么大一个花花世界成天在你眼前晃悠在你耳边絮叨,你要是再动了凡心,我又要暗无天日了,何必呢?至于小东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我是她亲爸爸,这还不够吗?”
“你再考虑考虑吧,我有车有房,银行里的钱够我们做些不大不小的买卖……”
“打住!靠着你吃着你我就更活不出来了。”
“柳东,我们分手十年了,十年来,我还没有发现一个比你干净的人。”
“我脏起来吓死你,”柳东笑起来。“小东的病还有希望吗?”
李圆圆点点头。
“好吧,”柳东很艰难地站起来,“什么时候我去看看你的那个老范,看看再说。”
“说什么?”
“看都没看呢我怎么知道说什么。”
李圆圆的脸泛出嘲讽的笑:“你活得很深刻嘛。”
“活得明白些而已。噢对了,柳西要走了,想给他饯个行,你这个前嫂子来吗?”
“你诚心诚意邀请我的话。”
蓝局长是柳东这一辈子说过话的最大的官了,李圆圆的那个老范官比蓝局长还大,后来判了无期徒刑,再后来改判了十五年,算一算日子,他出来正好赶上六十大寿。他的前妻生病和去世期间,收的礼金自不消说了,光是祭幛就装满三卡车,他是统统捐给了灾区,收的礼金,只留下亲朋好友的,凡是单位和公司送的,一律奉还,可以想见从前他是怎样的一个清官。后来他和李圆圆相识,美女高官,一拍即合,他成天为公家的事忙得也是焦头烂额,人在阳光灿烂出,免不了美色钱财的围追堵截,顺理成章的他就窜进了监狱,他晓得自己刑期长,孩子又得了那样的病,就想跟李圆圆离婚,他在人世间是窜不动了,李圆圆却还年轻还能往前窜,他不想成了她和孩子的累赘,把这意思告诉了李圆圆,让她再给孩子找一个普普通通但是踏踏实实的爸。
大生活74(1)
还是在丁爷的小酒馆,把全部小桌拼在一起,这就是要准备正规地接待露易丝和她的爸了。本来是想在“广东老乡”进行这场外事活动的,借此也吓唬吓唬露易丝她爸——你看我们在成都居然有一个“广东老乡”这样美丽的吃便饭的场合,但是法院不懂事,前些日子给“广东老乡”贴了封条。
高明在遗嘱中说得很明白,“广东老乡”和那套别墅,洪雨不得将其转让或出租,但高明毕竟是个死人,这世上死人终于是斗不过活人的,更何况是洪雨这样的角色,更更何况洪雨现在的男友比洪雨还是个角色。洪雨向她这个男友“借”了一百多万,协议书上以“广东老乡”和别墅作抵押,然后洪雨假装还不起这笔钱了,她的男友就向法院递了诉状,要求诉讼保全,法院就封了“广东老乡”和高明留给洪雨的那套别墅,洪雨打算在法院拍卖这两处不动产时以更低廉的价格把它们买回来,这样高明的遗嘱对洪雨就不再有任何约束了,她坏得如此合法,高明在阴间也只好眼巴巴看着她。洪雨做的这一切,把大家都瞒得极好,所以乍看上去,也像个沦落人了——你看她的餐厅和别墅,都让法院给封了,好可怜人哪!
关于露易丝的身世,柳东只知
关于露易丝的身世,柳东只知道些皮毛,很有趣的一些皮毛,她爸叫艾森豪,她家里有一头最舍得出奶的奶牛叫杜鲁门,有一只牧羊犬叫克林顿,因为也是很风流的,最不可思议的是一头宠物猪被叫作爱因斯坦,还有一只亚马逊鹦鹉,见人就说哈罗,他们就敢把它叫作李白,把一只老公羊叫金日成,这些西方人完全没有体统,喜欢什么就把阿猫阿牛阿羊叫什么,表示崇拜和敬仰的意思,在中国你敢吗?你比方说柳东要是把院子里那两匹总是不露面的老乌龟叫成秦始皇,那些兵马俑就会一夜之间活过来浩浩荡荡开进成都步步掩杀得柳东窜无所窜。
这天晚上丁爷的小酒馆热闹非凡,录音机在反复放“喜洋洋”,洪雨和邱大姐在厨房里忙地日月无光,田庆也来了,虽然和柳西之间有夺妻之恨,但他很洒脱,妻妹如衣物,兄弟如手足嘛。
丁爷拉起裤腿,反复抚摸那块疤痕,没准儿这就是艾森豪开枪打的,老金说战场上嘛,弹雨横飞各为其主,丁爷你今天可不能公报私仇。
外面传来破草帽的哞哞声,小蜂冲进门说来啦来啦。艾森豪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和善,他个头很高,脸很红,眼光不是很慈祥,柳东对柳西说,你告诉露易丝,这些人都是我们家亲戚,艾森豪和小蜂握手时小蜂说哈罗,艾森豪以为小蜂懂英语呢,一通的嘀咕,小蜂就胀红了脸,一直哈罗,哈罗,也斯,也斯,这块没出息的货。
人人入座后气氛有些拘谨,互相敬酒后再没什么寒暄了,连菜都很少有人动,老金不满地说柳西,你们家老丈人还在倒时差吧?柳西就有些光火,老金我上次揍你可能是我错了,这一回我要揍得你很正确,老金急忙划船,我没有别的意思嘛,我从都江堰回成都有时候也要倒时差嘛。柳东提议为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干杯,就都应景似的举举杯子,田庆说这个气氛是不是太正规了一点?老金说把柳西这样的品种下嫁美国,正规一点好啊。柳西喝一口矿泉水说,唉,都在这儿装啥嘛装?我从前给你们吹嘘说艾森豪在德克萨斯有油田,在佛罗里达有庄园,那都是在扯洋淡怕我哥为我担惊受怕,这老头在美国也是穷人,家中有个农场,几亩薄田,指望我去农场帮他们当长工呢,老金说我们这里人人惦记农转非,你却要去美国非转农,你对现实不满啊?露易丝把农转非和非转农整死都翻不出来,艾森豪就朝各方面一一点头,表示中西土话确实不好沟通,但那肯定是友好的意思。老金说露易丝,城里人下乡谋生那就叫非转农你研究的是哪门子汉语?不行,这样下去非要活活累死我!我想了盼了很多年,和一个美国雷恩直接过招,艾森豪,当年我们朝鲜人招你们惹你们还是赖你们帐不还了?你们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太平洋跑到我们朝鲜来保卫美国了?
李圆圆扑哧就笑出声来。老金瞪了她一眼,笑什么,你的问题下一步专门研究!露易丝你把我刚才那个讲话对直翻译给你爸听,丁爷,我今天非帮你把当年那口恶气出了。
丁爷的脸上有了十分明确的笑意。
露易丝和艾森豪嘀咕好一阵后说,艾森豪先生说他当年去朝鲜,是服兵役是尽公民义务,他根本不想去任何地方打仗,打仗是政府间的事。
老金偏就越发义正词严,你问问艾森豪先生,他当年向我们中朝人民开过枪没有,很完全有可能我们丁爷腿上的那个洋枪眼儿,就是你爸开枪打的。
露易丝和艾森豪又是好一通嘀咕,艾森豪先生说他从未开过枪,他是一个做饭的厨子。
咦?!全体眼儿都直了,然后纷纷去看丁爷,丁爷兀自喝他的酒。
老金忿忿地嘀咕着,妈妈的真有这么巧的事儿,两个炊事大兵,都挺无辜的,啊?
后来艾森豪就卷起衣袖,一串鸟语后露易丝说艾森豪也受过伤,志愿军打的,他说他最初对志愿军和中国人特别没有好感,他当中国军队的战俘的时候,又饿又冻,到了夏天就给他们点蚊烟驱蚊,结果人被熏得要死不活而蚊子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中国士兵在吃窝头,金黄金黄的窝头,而战俘们却吃的灰糊糊的馒头,他要给中国士兵套近乎的时候人家以为他夺枪来了差点儿没一枪崩了他。战俘营里常发生这样的质问,为什么你们的金黄金黄我们的灰糊糊的?后来中国士兵扔了一块金黄的窝头给他,他吃了一口就吐了,他是小农场主,他知道这样的食物是牛都不爱吃的。艾森豪然后就一个劲地说中国人伟大,伟大。
大生活74(2)
大生活74(2)
酒就越喝越热闹了,柳东照顾到洋人的洋胃口,给艾森豪准备的是一瓶“X.O”,他说,你看,你们的金黄金黄,我们的透明透明,干!中美两国迟早要友好的,那就要看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后的格局了,来,干!你们老美没别的毛病,就是爱管闲事,假装大哥大,来,干,不过你是个好老头,干,露易丝和柳西嘛,祝他们幸福,干!老金也插嘴进来说,柳西下嫁美国那是天意,按照你们美国的宪法出生在美国的人才有资格当美国总统,我们派柳西去美国给你们生总统了,干!
这时候小蜂也喝得迷迷瞪瞪了,唱起志愿军军歌,全体就跟唱,艾森豪不知道这歌与他的干系,用调羹在碗上一板一眼地敲打,且向四面八方投以善意的微笑。
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老金最后拍打着艾森豪的肩膀,好狼啊,好狼啊,你们那里有坏狼有好狼,你是好狼。
这一夜柳东充分注意到,李圆圆笑得很开心。
全体送艾森豪和露易丝上车时柳西把柳东拍到一边,眼里泛着幽幽的黑光:哥,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下个月一号走,从北京飞美国。柳东晃晃脑袋想使自己明白些,什么叫不出意外,柳西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柳西说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柳东在府南河边晨练,也就是活动活动腰的意思,他今后还得靠这腰扛生活呢。这天一大早老金就顺着河边找他来了,以为老金有什么要紧事呢,却没有,老金在录音机的乐曲声中跳起徒手国标,假装手里抱了一个舞伴,把头一本正经地甩来甩去,认真到了天理难容。伙计,我跳得还行吧?还行,学这个干啥?我得抱抱别人的老南瓜!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花蝴蝶飞进我的窗口,只要你不偷税漏税,我们就能天长地久……
不远处,一个徐娘也在同一首曲子中练着徒手国标,老金就很严肃地往人家那边舞去,舞到近在咫尺的时候音乐停了,人家看看手表,收刀捡卦扬长而去,老金就又乖乖地舞回来,柳东啊,这回我要是看走了眼,我就白当这么多年的思想家了,李圆圆现在是真正喜欢上你了,这回你要再让她飞进别人家的窗口,我把你送回清朝去当太监,真是的。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商量一下,但是,算了,如果我能剪彩的话,你幸分一杯羹,如果我栽了,那就是……栽了,活了这么多年我算是活明白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其实重也好轻也好,除了你自己,谁在乎你呢,好,到最后,连你自己都不在乎自己了,你才活成超凡脱俗仙风道骨了。
其时柳东正在仔细盘算他和李圆圆的事,没怎么在意老金说的这番话。
总之,这就是柳东和老金的最后一次见面。
老金走了,再没有回来。
杜鹃来找柳东,说老金好些天没影了,柳东最初不怎么在意,老金嘛,从来就是一个满天飞的人,洒脱惯了的,行走不行走全凭他自己的心气儿。杜鹃说这次可不一样,然后哭起来,我劝过他,别拿鸡蛋碰石头,他不听啊,他不听啊!柳东终于还是摸不着头脑,他拿鸡蛋碰什么石头?他怎么了?别哭,杜鹃,说不定老金这会儿已经回家了,在磨皮擦痒等你呢。杜鹃仍然是伤心哭着,柳东怎么宽慰她都没有用,柳东心里渐渐地就没有底了,他陪杜鹃回家去,老金没有一点离家出走的蛛丝马迹,莫名其妙就蒸发了。杜鹃说老金那天离家时撂下一句狠话:我不相信我斗不过那些王八蛋!柳东心想假如老金真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他会好好地哭他一场,哭他的功德和劣迹,哭他的真诚和虚伪,他的幸福和苦难,他的欢乐和悲哀,这泪水会十分复杂,但是眼下柳东却哭不出来,他没有依据。他陪杜鹃去派出所报了案,然后去报社登了一则寻人启事,再然后,他就默默地陪着杜鹃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户户都掌灯了,老金的女儿也放学回家了,柳东问她,我们今天去吃什么呢?还是东北水饺和猪肉炖粉条?柳东抚摸着她的头,一种难言的辛酸就哽上喉头,他很想问问她,爸爸是个好爸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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